團年飯
與其它緊閉房門的院落人家相比,陳家大院卻是個例外:陳吉善讓人將前后的門都全部開著。他在等待大哥與三弟能毫無阻攔地歸來。
在陳吉福指揮反共武裝攻打縣城之前,陳吉善就知道慘敗是必然的結果,因為共產黨能將國民黨打敗并奪取了政權,大哥那區區兩三千人,對共產黨的軍隊來說,只是以卵擊石而已。他之所以沒有勸阻大哥,是因為他理解:大哥心里也明白會是這樣的結果,但大哥必須得做這件事,那是大哥的職責或許更是大哥一生的追求。
同時,讓陳吉善更加清楚的是:大哥慘敗之后,陳家大院和自己將會是怎樣的一種命運和結果。所以,在沒有得到陳吉福慘敗的消息之前,他默默地祈求大哥能勝,雖然他明白這樣的結果是自己在絕望的掙扎中,幻想出來并且是可笑的。
所以,當陳吉福慘敗的消息傳到陳家大院時,陳吉善沒有感到一點意外和吃驚,反而表現出了讓人無法理解的鎮靜。他將早就準備好的、已分成若干份的錢,讓心驚膽戰地聚集在一起、等他發話的長年、丫環、媽子、奶媽等各領了一份后,立即離開陳家大院,有家的回家,沒家的去投奔親戚朋友;海青和水貓子的兩份,讓劉黑鬼給他們送去船上。
打發走這幫人后,偌大的大院里就剩下他、陳吉洪、況子文、春娥、天來、劉黑鬼六個人了。陳吉福本來是不讓胡爛眼一道去的,胡爛眼卻非要去,說在戰場上殺起人來才叫痛快。
劉黑鬼和陳吉洪一人提著一挺機關槍,想要去前后門守著的,陳吉善沒讓他倆去,叫所有的人到議事廳。等大家坐下后,陳吉善吩咐道:“你們都去廚房,把家里最好的東西拿來煮了炒了,再把最好最陳的酒找出來,準備一桌豐盛的年飯,等大哥與三弟回來,今晚我們提前把團年飯吃了,天來我來抱。”吩咐完,走到春娥面前,伸出雙手從她懷里抱過天來:“來,乖兒子,今天二伯好好抱抱你。”說完,將天來舉過頭頂,放下來后,在肉嘟嘟的臉蛋上親了一口。
天來“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好樣的,乖兒子,你這一笑,大院又充滿活力與生機了。你們忙去吧,我抱天來去院中四處走走。”陳吉善逗著天來,走出了議事廳。
沒有一個人說話,都照陳吉善的吩咐做事去了。
天快黑的時候,一桌豐盛的菜做好了,陳吉善一改陳家大院的老規矩,讓大家把桌子擺在議事廳,等酒、菜、碗筷擺上桌后,陳吉善招呼大家:“我們先坐下,等大哥與三弟回來就開始吃。”
上首一方的兩個位子空著,那是留給陳吉福與陳吉利的。如果他們回來,剛好是八個人。
自從那次用槍打過傍晚壓林的麻雀后,麻雀便不來陳家大院了,這時只有三只白勞,站在竹梢上,模仿著各種鳥的聲音啼叫,讓人感到這個寒冷的傍晚更加的寂靜。
議事廳里,除了陳吉善偶爾將天來逗出笑聲外,其余四人都靜靜地坐在著,在遠處傳來的槍炮聲中,注視著越來越黑暗的議事廳完全開著的門,感覺時間慢得快要將人逼瘋了;不久,陳家大院下方的舒家渡響起了了激烈的槍聲。陳吉善在槍聲中像是自語又像是對大家說:“如果大哥他們撤退走的是舒家渡,再過一個小時,就該回來了。”然而,等到寒淵寺的火光將大院能進光的地方都照得通紅時,也沒有等回來一個人影。
桌上沒有一個人離桌到外面去看個究竟。
就在這時,吳家場響起了激烈的槍聲,持續了近兩個小時才停。
槍聲停后,陳吉善對大家說:“再過一個小時大哥與三弟還不回來,我們就開始吃飯……”
不到一小時,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跌跌撞撞地出現在了議事廳的門口,叫了聲“二少爺”邁進高高的門檻后,一頭栽倒在地上。
“是爛眼!”劉黑鬼喊了一聲,迅速離桌上前去把胡爛眼扶起來,借著燈光一看,右胸和肚子上各中了一槍,血已流得差不多了,從槍眼里往外冒血泡。
“大少爺和三少爺他們呢?”在春娥去找包扎傷口的東西時,陳吉善問被劉黑鬼抱在懷里的胡爛眼。胡爛眼卻說渴死了,嚷著要水喝。況子文忙去舀來一瓢水,端著讓他喝。胡爛眼“咕咚、咕咚”地一口氣喝了那瓢水后,恢復了一點神氣,才對陳吉善說:“在縣城就被打散了,在吳家場對打時,對方喊話要我們繳械投降,說大少爺在舒家渡已被打死了……”
“追來沒有?我去門口架好槍等他們,”陳吉洪杵著拐杖提著機槍問。
“天太黑,他們對地形不熟,在吳家場就吃了虧,今晚不會追來,我在裝死時聽他們一個當官的說,陳家大院是匪窩,明天一大早來清剿……二少爺,你……你快逃命去吧……不然……”這時,春娥拿了白布進來了,陳吉善對胡爛眼說:“你別再說話了,”然后讓陳吉洪為他包扎傷口。劉黑鬼剛把胡爛眼的衣服解開,胡爛眼便斷了氣。
陳吉善讓劉黑鬼將胡爛眼的尸體抱到自己的床上,再叫春娥去倒一盆熱水來,等摸過胡爛眼的人把手洗干凈后,他才說道:“不等了,大家上桌,我們開始吃團年飯。”
然而,誰還吃得下去?大家只是上桌坐好,默默地看著陳吉善。天來竟在極短的時間里在春娥的懷里笑瞇瞇的睡著了。陳吉善本來是拿起了筷子的,見大家都神情凝重地看著自己,放下筷子說:“既然注定這頓團年飯無法吃下去,那就等我敬過大哥和三弟之后,就算吃過了,然后,我有事對你們說。”端起自己的那杯酒來到桌子空著的那方,背對著門舉起酒杯說:“陳氏家族的列祖列宗在上,子孫們不孝,未能一起給你們上香磕頭敬酒,陳家大院百年的基業也將就此毀于我輩之手,現我代表大哥,三弟,敬酒一杯,以此賠敗家之罪,”三鞠躬下去后,將杯中的酒慢慢的傾倒在地上。轉過身,端起為陳吉福與陳吉利斟好的酒:“大哥,三弟,本來以為你們能回家,我把躲難的錢都為你們準備好了……今晚家里吃團年飯,這兩杯酒我替你們喝了,祝你們一路走好。”說完,將手中的兩杯酒分兩口干了。
聽了陳吉善的話后,桌上每個人的眼里都涌出了淚水。
陳吉善放下酒杯:“好了,團年飯吃過了,現在,該對你們說了,我身后的八仙桌上有八個錢袋,大哥和三弟的沒寫名字,其余的都有名字,洪哥從部隊回來交給大院的那筆錢,一分沒動在袋子里,另外再加上你應得的那一份;黑鬼與爛眼情同手足,他那份就歸你了,你們各自拿了自己的那份,馬上離開陳家大院去過你們的日子吧,但黑鬼要留下,明天再走。”
“你怎么辦?”況子文沒想到陳吉善到了這節骨眼上,還這樣為他們設計,被徹底感動了,關切地問。
“我的傻老弟,這是我的家呀,我還能怎么辦?”陳吉善笑了,笑得很慘然。
“他們稱大少爺為匪首,你我都是匪首的兄弟,橫豎都是死,你不走,我也不走,大不了明天早上和他們拚了,這也是我的家呀!”陳吉洪大聲說。
“二哥,要不這樣吧,讓春娥帶著天來先走,他們犯不著把命搭進去,我們留下來陪著你,”況子文說。
“我不走!”春娥聽了況子文的話,提高聲音沖況子文說,“我說過我這條命是你的,要死也要與你死在一塊,大不了我先把天來送出去后再回來。”
“難道死是好玩的嗎!”陳吉善在桌子上猛地拍了一巴掌,嚇了大家一跳,“你們以為我留下來就一定要死嗎?即使我要死,也是因為有了充足的理由該死。而你們卻有很多不該死的理由。其實,大哥是知道有今天這個結果的,所以才不讓我和你們去參與他的事,他也和我一樣,是要為你們幾個為陳家大院出過力賣過命的人留一條后路。春娥與天來就不說了,先說洪哥,你打過日本鬼子,就是抗日英雄,回來后你沒有犯過命案,難道共產黨連抗日英雄也要殺嗎?你離開大院后去買一間鋪子,做你一直想做的小生意。再說你況子文,你被我牽扯進來之后,雖然殺過十多個人,但用共產黨和老百姓的話說,那全是些死有余辜的惡人,其中包括謝副縣長。而且,你還救過他們的人,那人便是陳秉孝。第一件事是你在冒死救出茜兒后我才想明白的,第二件事我一猜就知道是你,因為那天只有春娥才有可能聽見大哥他們開會的內容。其實,想要弄明白那兩件事說難也不難,正如殼子叔所說,在該與不該之間,你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你說,共產黨會殺了你這樣的人嗎?離開大院后,你帶著春娥與天來直接回家去,本來是要為你們舉行婚慶的,卻一直沒辦這事。你們回家后,就當是你將春娥從陳家大院娶過門了。”
“二哥,除了大院,我哪里還有家呀?”況子文聽陳吉善老是家呀家的,沖陳吉善說道。
“自從你救了陳秉孝和……”陳吉善似乎想要說什么,但沒說下去,一轉話題,“再加上春娥和天來,我明白了你是不適合在碼頭上混的,于是請人在你原來的宅基地上修了房子,并撥了兩畝田給你,我叫三發已為你們撒上了煙苗,就當是陳家大院給春娥妹子的陪嫁吧,回家后好好過你們的小日子。”
“二少爺,”一直沒有說話,也沒問為什么要讓自己留下來的劉黑鬼,這時看了一眼況子文后,突然插話問陳吉善,“你什么都一猜一個準,那你告訴我,我哥是誰殺的?”
陳吉善似乎連想也沒想便回答道:“那是你哥把事做得太絕了,凡是東西鄉的人,都有可能殺他。”然后對陳吉洪、況子文、春娥說:“我要說的全說完了,你們趕快走吧。”見沒有一個人照他的話行動,突然從腰間抽出手槍,將子彈上膛后,把槍口頂在自己的太陽穴上認真地說:“那我現在就把話說白了,我是不會等死的,我之所以把黑鬼留下,是要把大院里不能帶走的貴重東西找地方埋了后才走,如果你們不聽,非要逼我的話,我就只好先走一步了。”
聽陳吉善這么一說,陳吉洪,況子文、抱著天來的春娥,只得去八仙桌上拿了各自的錢,依依不舍地告別陳吉善和劉黑鬼,從后門離開了陳家大院。
人一走完,劉黑鬼對陳吉善說“二少爺,我們快動手吧,晚了就走不脫了。” 陳吉善看了劉黑鬼一眼,沒說話,走過去坐到桌前,把為陳吉福與陳吉利準備的兩個酒杯斟滿酒后,招呼劉黑鬼:“時間早著呢,過來陪我喝杯酒。”等莫名其妙的劉黑鬼過來坐在自己身旁后,端起一個杯酒,遞到劉黑鬼手上:“你和爛眼跟了我這么多年,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們情同手足,現在,爛眼走了,我們敬他一杯,”一口干了杯中的酒。見劉黑鬼也跟著干了,又將兩個杯子滿上,從劉黑鬼身上抽出匕首,劃破自己的手指,讓血滴進兩個酒杯中,將匕首遞給劉黑鬼,叫他也劃破手指,將血也滴進兩個酒杯中。劉黑鬼照辦后,陳吉善端起混合著兩人血液的酒杯,遞到劉黑鬼手上:“這杯血酒,是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而且你一定要保證照我的話做到,不反悔的話,就干了這杯酒,要不你就不喝。”
劉黑鬼想也沒想,一仰脖子干了杯中的酒:“二少爺,就是立即要我把頭割下來,我也決不反悔!”
“好兄弟!”陳吉善喊了一聲,一仰脖子,干了杯中的酒:“我們都不離開陳家大院,如果我死在你的前頭,你就對他們說,是你將我打死的。”
“為什么?”劉黑鬼不解地看著陳吉善。
“不要問為什么。好了,你去水黎子樹下挖坑,我去裝東西。”陳吉善說完,在劉黑鬼之前走出了議事廳。
劉黑鬼無法理解陳吉善的話,但已喝了血酒,無法反悔,便照陳吉善的話,找來十字鍬和鋤頭,來到水黎子樹下,一頭霧水地甩開膀子挖起坑來。剛挖下去第三鍬,一聲沉悶的槍聲從祭臺方向傳來,他心頭一緊,立即就明白發生什么事了,丟了十字鍬,發瘋似的向祭臺方向沖去,一邊跑一邊喊:“陳吉善,你為什么要騙我!”
祭臺上沒有人,劉黑鬼迅速沖下祭臺的臺階,來到祭臺下的家法室門前。門雖然關著,卻能看見從極細小的門縫里射出來的燈光。劉黑鬼推開門,他看見了跪著的陳吉善:頭抵在墻壁上,搭拖在地上的右手握著手槍,從太陽穴對穿的槍眼中噴射出來的血和腦漿,濺得家法室的墻上,天花板上……到處都是,地上的血像開了河,順著墻腳已快流到家法室的門前了。
劉黑鬼的眼中,那正在昏暗燈光下蠕動的血,已不是他記憶中的血了,而是一條貪婪的蛇,在無聲無息的恐懼中,向他毫無準備的心靈游探而來。
劉黑鬼雙腿一軟,“撲通”一下跪在了家法室的門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