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 莊 子
開 頭
大概是晚上十點過吧,吳麻子奇怪地死了。
吳麻子的死訊被擴散開去后,東西鄉的很多人就極容易地聯想到了那天發生的四起怪異之極的事體來。
一年多之后,當況子文的靈魂脫離了同樣被槍殺的肉身,飄浮著來到一道富麗堂皇又十分安逸的大門前準備進去時,看見了吳麻子同樣飄浮的靈魂在門外哭泣。
吳麻子活脫脫的一棵樹人:身上的七個彈孔里仍然插著七條桑枝,桑葉在安逸的風中輕輕地搖曳著,像極了翻飛的蝴蝶。見況子文的靈魂就要飄進去了時,他絕望地喊道:“況先生喲,拉我一把呀!”況子文真的就拉了他一把。
吳麻子進了大門,七條桑枝卻脫落在門外,落地的倏乎間化作一團光:很白,卻不耀眼,一種想它是什么就是什么的形狀,給人一種十二分親切、平和的感覺……就在兩人無限的向往中,光中慢鏡頭似的地放出許多畫面,況子文看時是況子文經歷過的;吳麻子看時是吳麻子經歷過的……最后閃現的四組畫面,況子文看了卻是自己沒有經歷過的。
吳麻子告訴況子文,最后的四組畫面,就是那天東西鄉發生的四起怪異之事。
怪事一:
寒淵寺住持空心老尼打坐剛入定,突然就感到肉身被包裹在了一團紅光之中,以為是圓寂了,正后悔寺中還有諸多事體來不及有個交待,門外卻傳來慧了嚇得魂魄出竅的喊聲:“師父!師父!天要熔化了!”不等老尼回話,撞門進來,立時就泥軟在了地上。
老尼本以為是在天界了,沒曾想這天界之中竟也有如此的凡俗之聲,睜開眼要看看是哪個肉胎,卻被滿世界的紅色駭了一跳,當下明白是自己幻覺了一次佛緣,但又一時悟不來剛才還青天白日的,怎么滿眼滿世界的就成了紅色。這才記起慧了的話,于是也懷疑這天真的是在熔化了。急急的要出禪房去見識這天是怎么個熔化法,卻被地上的徒兒拌了一下,險些兒跌了一跤;念了句阿彌陀佛,扶起慧了坐在門檻上說:“宇宙萬物皆滅寂輪回,何況小小的一個天乎?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出得禪門,但見空中滿是胭脂質的濃云,壓得極低極沉,如是無數夕陽粘連成了一片。寺中殿宇、樹木、花草……盡被浸染。
老尼雙目微閉,雙手合什挑念珠于胸前,正要默念真言,卻聽見放生池里“骨刺刺”的一陣水響,睜眼看時,原來是陳家大院大少奶奶瑞玉兩年前放生的那條大紅鯉魚,激水橫空而起,躍出池來,頭朝下重重地撞擊在水泥地上,好端端的就那么死去了。偏巧寺中守菜園的大黃狗從觀音殿的那條甬道跑來,銜了魚三躥兩轉就消失了影蹤。老尼看著,心下就感念世界定是在這胭脂色中完全顛倒了。天上突然落下雨來,稀疏卻點大,“叭叭”的砸在地上,實在而有力。雨點也是胭脂色的。老尼伸手接了一滴,冷冰冰的不像熔化下來的天,懸著的心回到了肚里。
雨稠密起來,在地上砸出一派水霧。天色開始變黃,患了肝病一般。卻無風,無風的雨打在樹葉上,聲音干澀澀的不圓潤。
老尼看看天象,知道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突然想起晾在房后的衣服未收,才要轉身時,橫空里就扯出一道閃電,像一柄刺向大地的金蛇巨劍,臘黃的天空在那一瞬間白得發黑,所有事物全都消失了。老尼在閃電中脫兔一般蹦起,一閃進了禪房。速度之快令人乍舌。她不怕別的,就懼怕驚雷。果然,剛蹦進房,撕天裂地的驚雷在天地間炸響,大地為之一抖……
狂風呼嘯而至,彎樹折枝,寒淵寺在頃刻間就遍地的殘枝敗葉了。
怪事二:
金馬河的河堤上,突兀地長了一棵巨大的鉆天楊柳。一街一圍的土著,沒有誰能說得清楚那樹在河堤上究竟生長了多少年月。陳家渡街心大茶館一百二十歲的老茶官卻偏要吹牛,說他穿開襠褲時那柳樹就現在這般粗細了。
一百多年了,你胡子還在長呢,它怎么就不長了?水貓子曾這樣問。
你小狗日的爺爺比我還小,怎么就長到土里去了?金馬河的石頭還越長越小呢。老茶官說。
巨柳三人勉強合抱,兩米高處分成三杈,三米高處那三杈又分成六杈,然后就枝葉交錯了;夏天遮天蔽日,足足蔭涼半畝地。冬天葉落,形如一枯樹。
樹下搭了三間茅屋,陳家大院長年海青的遠房侄子二娃經營著酒、茶、涼鹵。
鄉長吳麻子、河西舵把子楊西雄、河東舵把子陳家大院二少爺陳吉善在茅屋中喝閑酒。酒意正濃時,屋里的光線暗了下來,正好吳麻子出來想去屋后掏尿,想剛才天還好好的,怎么就黑下來了呢,抬頭看天。一大片黑云聚在頭頂,漩渦一般圍住中央臉盆大的洞旋轉著。
吳麻子從未見過如此天象,大呼小叫地喊出楊西雄和陳吉善。三人因嫌樹冠擋了視線,剛站到碼著的一堆防洪石上,雨就來了。雨是由寒淵寺那邊黃亮亮的往這邊下過來的,等淋到他們身上時,驟然之間如傾盆之水;三人跳下防洪石想要跑回茅屋,一道閃電從漩渦中央的那個洞中扯了出來,他們只來得及看見一道巨蛇形的白光插入巨柳的樹冠,眼前就那么一黑,什么也看不見了;緊接著是驚天動地的雷聲,如在頭發尖上炸開。河堤猛地抖了一下,剛才站的那堆防洪石竟被抖垮,石頭滾動如雷的余聲。等三人恢復視覺后,狂風撲掃而至,急忙以手蓋頭,縮著脖子正要往三間茅屋里鉆時,聽見巨柳在狂風中突然發出森森可怖的撕裂聲。三人在驚恐中立即止步,去看巨柳。只見巨柳在狂風中由三杈處分裂開來,不是平分,而是朝茅屋的那杈從主干撕離出去……巨大的樹冠“轟然”一聲倒伏下來,將三間茅屋盡數壓塌。撕開的樹干中駭人地出現一眼洞穴,一條碗口粗的黃花大蛇隨著巨杈的分離搭拖下來,已有兩米多長的身子在外面了,卻不知還有多長在樹洞中。三人被所見的一切驚呆了,木雞似的站在原地,全然忘了還在大雨和狂風中。
風和雨很快就停了,藍藍的晴空似乎想讓所有的人覺得剛才什么也未發生,所看見的一切只是一場白日夢而已。
二娃費了很大的勁才從壓塌的茅屋中鉆出來,圍上來準備救他的人發現他竟連毛也未傷著一根。海青的徒弟水貓子這時已將那條巨蛇整個兒扯出樹洞:足足有五米長,頭上怪怪的長著公雞一樣的冠。是所有人從未見過的。
這蛇一定是快要修練成精了,水貓子用眼乜著兩個膽小想看卻又不敢近前來的女人說:老天所以不容它,它一定修的是害人精,就像大奶子的女人。
一定是個害人精。二娃上去想用腳踢蛇頭解解氣,腳提起來了卻又不敢:我養的雞不知少了多少只,原來全進了它的肚子,現在又連累了我的三間房和幾壇酒。
沒壓死你算是老天有眼了。海青胸前吊掛著錢箱,那錢箱天長日久的被手撫摸得失去了木質感,看上去如銅鑄的一般。
一句話提醒了夢中人,吳麻子對楊西雄和陳吉善說要是我們不出來說不定就壓死在茅屋中了。于是三人都覺得是自己命大,大難不死定會有后福的。
對河有人喊叫著要過河來,海青讓水貓子去撐船,吳麻子卻叫住水貓子:給你一塊銀元,把蛇膽扯下來給我。水貓子說:我正尋思要剝了皮吃它的肉呢,錢卻白得了。一個女人說:水貓子,你就不怕蛇在夢中來纏你?水貓子看著那女人:美女蛇才好呢,長得和你一樣,夜夜來纏讓我去死也心甘。
女人啐了水貓子一口。
水貓子很快將蛇剝了皮,撕下蛇膽來交給吳麻子,接過一銀元揣了,正要回頭去收拾雪白的蛇肉,瘋子四發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搶先從巨柳上解開套著蛇頭的繩子,把蛇一圈一圈地往身上纏。水貓子急了,舉刀做出殺人狀,威脅四發將蛇還給他,四發卻突然低下頭,往蛇肉上濃稠地啐了幾口后,將蛇尾遞給水貓子說:你要、你要。水貓子一陣惡心,上去踢了四發的屁股一腳,四發趁機一溜煙跑得不知了去向.
吳麻子提著蛇膽,與所有的人嘲笑了一陣水貓子后,對楊西雄和陳吉善說:這可是個好東西,百年難遇一個,到我家去,兌了酒我們喝個痛快。楊西雄看看天色說回去還有事情要辦。陳吉善見留不住,讓人去叫來滑桿,送楊西雄過河回去。
天色已近黃昏。
怪事三
晚上,吳麻子宰了一只大公雞,提出一壇泡了兩年的虎鞭酒,用小刀刺破蛇膽,兌入酒中,搖勻后與陳吉善慢慢對飲。
吳麻子的老婆和侄女吃過飯后早早的上床睡了。
由于虎鞭酒的藥力太強,喝喝的兩人便感覺下邊有了動靜,再喝就強硬地頂了起來。吳麻子終于忍不住了,對陳吉善說要出去一下,你慢慢喝著等我回來。陳吉善心領神會,說你老婆就躺在床上,你卻去找二妞出火。吳麻子嘿嘿浪笑一下,說老婆沒二妞浪勁,就出了門。
二妞的家離這里不足兩百米遠,去年她的男人被吳麻子派了壯丁。
吳麻子一走,陳吉善也忍奈不住了,想出去吹吹冷風,起身要離桌,吳麻子的睡房門開了。原來,吳麻子的老婆素萍在半睡半醒中聽見開門聲,以為吳麻子送陳吉善走了,出來收拾桌子。
素萍很有幾分姿色:身材苗條卻不失柔韌和豐滿,看似羞澀文靜卻透出一股讓男人心癢癢的浪氣。陳吉善常常當著她的面開吳麻子的玩笑,說一朵鮮花怎么就插在了狗屎上。
素萍懵懵懂懂的開門出來。一條素花短褲,一件短衫只扣了下面一個扣子,雙手原是捏著領子的,突然看見站在面前的陳吉善,慌亂中松開雙手,短衫立時敞開來,挺鼓鼓的一對乳房便彈蹦出來,慌忙用手扯短衫掩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羞得滿臉徘紅,對直勾勾看著她的陳吉善掩飾著說:我起來喝點水,以為你是走了的。取碗時手一放又露出了乳房。原本對女人心里存障礙的陳吉善,此時在虎鞭酒力的催動下,被素萍無意的袒露勾引得無法自控了。
當素萍微弓著身子往碗里倒水時,陳吉善繞到身后一下抱住了她,雙手鉆進短衫,捂住了一對渾圓的乳房。素萍吃了一驚,手一松水瓶掉在了地上,雖然沒炸,卻發出了一聲悶響。睡在隔壁的侄女被驚醒后問:三姑,什么在響?
素萍忙大聲回答:睡你的,三姑在收拾桌子。雙手用力想拿開陳吉善捂著她雙乳的手。那雙手卻粘在了上面似的,拿不開。陳吉善在后面緊貼著她,當素萍敏感到后面的頂力時,人不動了,用幾乎是自語的聲音說:二少爺,快放開,死鬼快回來了。陳吉善不搭話,轉過素萍,一手摟著腰,一手解開短衫惟一的一個扣子,上上下下的吻了起來。
素萍先還用手往外推陳吉善的頭,當一只手毫無顧忌地滑摸到要緊處時,明白丈夫一時半會兒是不能回來的了,心里恨恨起來:你去種別人的地,我就讓別人種你的地,何況是有頭有臉的陳家大院二少爺。這么一想,再加上平時對陳吉善有十二分的好感,整個身子就剔了骨頭似的軟下來,緊緊偎著陳吉善,并用身體示意要他往睡房里去……
要是被死鬼捉住了,看你還有什么臉面……床上,赤裸的素萍一邊接受著熱吻和撫摸,一邊為陳吉善脫著衣服,脫光了,一手握住,聲音立時變成了顫顫的呢喃:要是被死鬼往死里打,我……我就……跟了……你去喲……噢……喔……啊……
兩人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
素萍如遇火蟲子……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高潮來臨時短暫的死亡;陳吉善卻在強有力的激射中突然有了一種感覺:自己好象上輩子就愛著身下這個女人……
就在這時,外面一聲槍響,子彈穿壁進來擊碎了柜子上花瓶。
陳吉善迅速將放在素萍頭邊的手槍握在手中,抓了衣服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正想找地方躲起來,看見床上卷縮成一團的素萍,立即把她抱下床,示意她鉆到床下。等素萍鉆進去后,自己也鉆進去,將素萍掩護在身后,舉著槍指著睡房門。
緊緊貼著陳吉善的素萍,突然間就不再害怕了,她感到了一種十分安全的依靠。
很久。外面沒有一點兒動靜。
很久。吳麻子也沒有回來。
陳吉善有了一種預感:吳麻子完了。
吳麻子真的完了。當陳吉善過了一小時踏著月色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死得十分的滑稽:他從自家的菜地里走捷徑,一腳踏進了素萍挖來捉鼴鼠的深坑中,撲倒時被素萍削尖兩頭插在地里用來敗地火的苦竹戳斷了頸動脈,血順著田溝流了很遠,手槍還握在手中。
素萍問陳吉善他為什么不吶喊呢?
陳吉善說他吶喊過,可我們那時連打雷也聽不見。
素萍就嚶嚶嚶地哭了起來。
怪事四
況子文那天早上還好好的去學校上課,中午回家卻突如其來的得了一種怪病,一直處于高燒譫妄之中,盡幻覺些稀奇古怪的事體,從中午折騰到第二天天亮,睜開眼又是好端端的一個人,問為他擔驚受怕、求醫求神一眼未合的妻子玉清:“你這是怎么了,雙眼跟兔子似的?”全然忘卻了一切,就像他一生中從未有過那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
那個下午和晚上所發生的一切,似乎與況子文本人是毫不相干的;然而天要弄人,人是百悟不開的。
一個多月一晃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