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說說我父親。

按理，“FD計劃”徹底告破，真正的 “春天”和“老熊”等潛伏特務被一網打盡后，我父親該從這樁離奇古怪的特務案中解脫出來了。但事實恰恰相反，我父親卻陷得更深了。當他聽說真正的“春天”和“老熊”被揪了出來后，感到非常奇怪：怎么又出來一個“老熊”？還說是真的？那他是誰呢？是假的？是冒牌貨了？可對于冒牌貨這一點，我父親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因為他確確實實參加了“反共救國游擊干部培訓班”，還親手領到了結業證，領受了“老熊”的潛伏任務，把接頭暗語一字不漏地記了下來，他怎么可能是假的？是一個冒牌貨呢？既然確定自己不是冒牌貨了，我父親的思維又回到了老路上去：一定是公安局在放長線釣大魚！作為一個投案自首決心痛改前非的潛伏特務，他更應該積極主動地配合公安機關，想方設法去尋找“春天”，挖出“春天”！只有抓住了“春天”這條大魚，粉碎了國民黨反動派破壞社會主義的險惡陰謀，他才能真正地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噢！

于是，我父親再次抖擻精神，早出晚歸，去酒店、茶館、旅店以及花鳥市場那些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地方，追蹤尋找“春天”了。有一次，羅定乾正帶著他的手下人在一家旅店里辦案，秘密偵察和監視著一幫準備將解放前窖藏的鴉片煙偷運到成都去販賣的山里人，竟被我父親撞上了。我父親沒有認出喬裝改扮的羅定乾，見他一副商人打扮，又在登記窗前走來走去的不停地東張西望，就像發現什么目標似的興奮不已，湊上去詭秘地問道，請問先生，你有熊皮賣嗎？氣得羅定乾猛地一掌推開他，將他推出旅店去，說滾滾滾，你滾回去吧！

事后，羅定乾又來我們家，對坐在堂屋里發呆的我父親說，老黎，我今天就明給你說了吧，真正的“春天”和“老熊”我們已經抓到了，那“FD計劃”也被我們破了，你今后就不要再到處找人接頭了，行嗎？父親怔怔地望著羅定乾，顯得有些不知所措。許久，他才嚅嚅地問羅定乾，我……我真的不是“老熊”？羅定乾點著頭肯定地說，你真的不是“老熊”。你不過是他們故意安排的一個幌子，是他們的擋箭牌！父親“哦”了一聲，好象聽明白了羅定乾的話，就呆在堂屋的晦暗中不說話了。羅定乾站起身，拍著我父親的肩頭說，你要放下包袱，徹底解放自己。你有文化，又教過書，也算是一個有能力的人。你今后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不要再想過去的事了，啊？

當時，我和哥哥姐姐正躲在堂屋外面的屋檐下，緊張地聽著他們的對話。我們都聽見父親在堂屋里“哦哦”地答應著，可羅定乾離去后，我們卻發現他僵直地坐在靠墻的板凳上，望著對面的墻壁發呆，灰暗的臉上如同黃昏的鄉野似的，布滿了一種煙鎖霧迷的空茫與悵惘。

此后，我父親并沒有像羅定乾說的那樣，“放下包袱，徹底解放自己”。相反，他卻手腳無措起來，就像一個戴慣了鐐銬的人被突然解除了監禁，竟然頭重腳輕昏頭脹腦的，變得茫然不知所措了。他雖然不再出去尋找“春天”了，可早晨一起床，就在家里四處轉悠，轉了睡房轉灶房，轉了灶房轉堂屋，那樣子似乎要找一件東西干活，可轉了半天又不見他干什么，最后竟糊里糊涂地轉到了后院去，站在了枇杷樹下。他的目光順著枇杷樹慢慢地往上抬，好象正有一隊爬行的螞蟻牽引著他的目光向上走。他的目光透過茂密的樹葉望見了天空中的云影。那飄忽的云影仿佛牽動了他什么心事一樣，他眉頭緊鎖，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瞅著天空嘀咕：我怎么就不是“老熊”，不是“老熊”了呢？這中間會不會有啥問題？是不是羅科長他們搞錯了呢？……

我和哥哥姐姐以及母親齊齊地站在屋檐下，驚愕地望著父親。這時我們才意識到，父親的腦子可能出了問題！

此后的幾年間，我父親始終處在一種茫然不知所措的惶惑與恍惚中。那個究竟是不是冒牌特務的問題一直緊緊地糾纏著他，讓他心里忐忑不安，驚恐慌亂，根本沒有心思做別的事情。幾乎每天早晨一起床，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家里團團亂轉，最后總要轉到后院去，站在那株枇杷樹下，仰頭望著天空中的云影喃喃自語：我怎么就不是“老熊”了呢？這中間會不會有啥問題？是不是羅科長他們搞錯了呢？枇杷樹肥大的綠葉篩下濃厚的陰影，糨糊般地貼在他的臉上。他面色灰暗，目光呆滯，緊鎖的眉宇間仿佛插了一把利劍似的，讓他痛苦不堪。

直到后來“文化大革命”爆發，我父親才“徹底解脫”出來。那時，許多“地富反壞右”分子都被學校里的紅衛兵揪出來批判斗爭，我父親也被揪了出來，押到了批斗大會上。紅衛兵按住他的頭問他，你知罪嗎？一向萎靡不振的我父親不覺激動起來，抬頭高聲說，我知罪！我是國民黨軍統的潛伏特務，我的代號叫“老熊”，我罪該萬死！為了證明自己確實是“老熊”，確實罪該萬死，我父親還當場背起了他與“春天”的接頭暗語。猶如堵塞的洪水終于被疏通了似的，我父親竟然滔滔不絕，將那套接頭暗語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不僅背得滾瓜爛熟，還背得抑揚頓挫，仿佛在朗誦一段了不得的精彩的文字！背了暗語后，我父親還感到意猶未盡，又對身邊的紅衛兵說，可有一個人總不相信我是“老熊”，還要我放下包袱，該干什么干什么！紅衛兵就問他誰不相信他是“老熊”？他說，就是公安局的羅科長！他說我這特務是假的，是冒牌貨！紅衛兵們都很年輕，都不知道他說的“羅科長”是誰，及至嘰嘰喳喳地你問我，我問你，終于弄明白這“羅科長”原來就是公安局的一把手、靠邊站的走資派羅定乾時，他們一下就群情激憤起來：這還了得呀，一個公安局長竟然包庇國民黨的潛伏特務！還有沒有敵我觀念了，還要不要我們的紅色江山了？！于是，情緒激動的紅衛兵們立刻派出一個小分隊，火速去將呆在家里的羅定乾捉了來，與我父親他們這些“地富反懷右”分子們一起批斗，甚至還讓我父親上前揭發羅定乾。我父親從未在大眾廣庭之下受過這樣的信任與器重，一時竟變得飄飄然起來，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氣昂昂地站到羅定乾面前去，指著他的鼻尖厲聲質問道，我明明就是國民黨軍統的潛伏特務，你為啥還要包庇我？還要我放下包袱，不要去想過去的事？你是不是通敵了，想跟臺灣的國民黨反對派合謀，顛覆我們的紅色江山？羅定乾先是驚愕不已，接著就憤怒地瞪著我父親，一口粘痰猛地吐到了我父親的臉上，破口大罵道，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有什么資格站到這臺上來斗我？你給老子滾，滾得遠遠的！旁邊的紅衛兵們見他氣焰如此囂張，就紛紛沖上前去捺下他的頭，對他拳打腳踢，同時振臂高呼：打倒走資派羅定乾！打倒包庇國民黨軍統特務的反革命分子羅定乾！

批斗會上頓時一片狂亂的手臂，一片歇斯底里的口號聲。

我父親也情緒激昂地站在人堆里，跟著紅衛兵們舉臂高呼口號，仿佛他也成了革命小將似的。一個紅衛兵頭目在旁邊瞪著我父親，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沖上去揪住他喝道，你喊什么喊？這口號是你喊的嗎？！然后就將我父親拖到羅定乾身邊，在他后腳彎上猛踢兩下，強令他跪了下去。這樣，批斗會的重心再次轉向我父親，臺上臺下的紅衛兵們都高舉起手臂朝他怒喊：打倒國民黨反動特務黎棟梁！打倒國民黨反動特務黎棟梁！

我父親跪在地上，也跟著紅衛兵們舉起手臂呼喊：打倒國民黨反動特務黎棟梁！打倒國民黨反動特務黎棟梁！

臺下爆發出哄笑之聲。

那個紅衛兵頭目覺得這樣不夠嚴肅，批斗也不夠深刻，就抓住我父親的頭發，將他的頭死死地按到地上，說你一個狗特務，你還敢喊呀？你必須老老實實，向人民低頭認罪！不然我們就砸爛你的狗頭！

我父親蹶著屁股躬在地上，誠惶誠恐地說，我認罪，我認罪！

那個紅衛兵頭目又揪著他的頭發抓起他的臉來，說，那你說，你怎么個認罪法？

我父親艱難地扭著脖子，拉長眼角瞅著那頭目，眨巴著眼睛想了想，說，我……我請求跪炭灰，不，我請求跪玻璃渣子！

那個紅衛兵頭目嘿嘿一笑，一腳將我父親踢倒在臺上，說你雜種還知道好歹！便朝下面的人揮了揮手。臺下就有幾個紅衛兵爭相跑到街邊去，砸碎商店的櫥窗，搞來碎玻璃渣子讓我父親跪。我父親眼也不眨，嗵地就跪了下去，那決絕果敢的樣子把讓臺上臺下的紅衛兵們全都驚得目瞪口呆。尖利的玻璃渣子扎破我父親的皮肉，鮮血汨汨涌出，頃刻就染紅了他的膝頭和地上閃亮的玻璃碎渣，可他臉上卻沒有絲毫的痛苦，反而像一個負罪之人終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懲罰似的，面露微笑，顯出一種超脫的輕松和快愉來。

跪了玻璃渣子后，紅衛兵們又將一個寫著“國民黨反動特務”的木牌掛在我父親的脖子上，押著他去游街示眾。他們還將一面打更的銅鑼塞給我父親，讓他一邊走一邊敲著銅鑼喊：我是國民黨反動特務黎棟梁！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我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咣咣的銅鑼聲引來許多人站在街道兩邊觀看，也引來不少小孩跟在我父親屁股后面，嘻嘻哈哈地學著他的樣子，扯長喉嚨喊：我是國民黨反動特務黎棟梁！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我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這樣連續批斗游街了兩天后，紅衛兵們就對我父親失去了興趣，跑去揪斗其他人了。我父親感到非常失落，就站家門口伸長頸子朝街口了望，皺著眉頭嘀咕：怎么不來斗我了？我是國民黨的大特務呀，他們怎么就不來斗我了呢？接連在家門口等了幾天，都不見紅衛兵來，我父親按捺不住了，竟然自己跑到縣中學去，送上門請求紅衛兵們斗他。那時，紅衛兵們正忙著揪斗縣政府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哪還把我父親看在眼里，說你一個小特務，還有啥值得斗的？你自己回去向人民群眾低頭認罪吧！就將我父親推出了校門。

我父親悶悶不樂地回到家里，又站在后院那株枇杷樹下發起呆來。可他只呆了一會兒，就好像想通了什么似的，突然噗嗤一聲笑了。他想，你們不斗我，難道我就不能自己斗自己了？于是就興沖沖地跑到街尾的一家廢品收購店去，搞來一塊十多斤重的大鋼板，在上面用墨筆工工正正地寫下“國民黨反動特務”的字樣，又用鐵絲捆扎住鋼板的兩端，挽成一個套子，將鋼板掛在脖子上，提著那面打更的銅鑼出門了。

我父親先是到縣委、縣政府和縣公安局這些他認為神圣的地方低頭認罪，一進門就畢恭畢敬地站在院當間，咣咣地敲著銅鑼喊，我是國民黨反動特務，我有罪！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我罪該萬死！罪改萬死！

沉重的鋼板吊在他胸前，在他的脖子上勒出一道深深的凹痕，勒得他頭昏腦脹喘不過氣來，眼里都充上了血絲，可他依舊畢恭畢敬地站在那里，滿頭大汗地敲著銅鑼大聲喊，說他是國民黨反動特務，他有罪，他請求政府的寬大饒恕！

那時，人們正忙著停工停產鬧革命，政府機關幾乎人去樓空一片死寂，任我父親喊破嗓子，也沒引來幾個人接受他的虔誠認罪。我父親感到異常失落，就干脆跑到大街上去向人民群眾低頭請罪。他敲著銅鑼滿大街地喊，我是國民黨反動特務，我有罪，我請求人民群眾的懲罰！人們先是驚異不已，滿臉錯愕地望著他，或是跟在他身后像看猴戲似的指指點點，又說又笑。后見他態度誠懇，又瘋瘋癲癲的，就開始愚弄和欺侮他，說你真是國民黨反動特務？我父親低著頭一副懺悔認罪的模樣，說我真的是國民黨反動特務，我有罪，我請求人民群眾的嚴厲懲罰！于是就有人問他，怎樣才能嚴厲懲罰你呢？我父親即刻興奮起來，眨閃著雙眼說，我給你們跪玻璃渣子吧！那人搖著頭說，跪玻璃渣子已經不新鮮了，你還是給我們來個別的吧。我父親怔怔地望著那人，說還有啥別的，你說吧，只要是人民群眾的要求，我都能做到！那人就將一泡口水啪地吐到腳前的泥地上，說你要是真心向人民群眾低頭認罪，你就把這泡口水舔了吧！我父親愣愣地望著那人，又愣愣地望了望那泡吐在爛泥地上的口水，但讓所有在場的人沒有想到的是，我父親在片刻的猶疑后，竟伏下身去，真的將那泡口水舔了！舔了那泡口水后，我父親又抬起頭來，咧著粘滿污泥和臟涎的嘴巴，對著那人嘿嘿地笑，說這下你相信我的真心了吧？周圍的人不禁目瞪口呆，仿佛看見一個茹毛飲血滿嘴血腥的鬼怪似的驚恐不已。

后來，這種愚弄和欺侮竟然擴展到了小孩子那里。無論是上學還是放學，他們遇見我父親，只要朝著我父親大喊一聲“黎棟梁”，我父親就會像士兵聽見指令似的渾身一振，大答一聲“到”，便急急地跑上去，站到他們面前，畢恭畢敬地問，請問革命小將，你們有啥指示？那些小孩子就學著大人的樣子，挺胸突肚地指著我父親說，你就是那個國民黨反動特務嗎？我父親點頭哈腰地說，是是是，我就是那個國民黨反動特務，我的代號叫“老熊”。小孩說，你認罪嗎？我父親低著頭說，我認罪，我認罪！小孩說，你認罪就打自己的耳光吧！于是我父親就抬起手，啪啪地打自己的耳光。打了耳光后，小孩們還覺得不好玩，又掏出雞巴往地上撒尿，說你吃我們的尿吧！我父親就伏下身去，吃他們撒在地上的尿。有一次，一個心腸歹毒的大男孩，竟從街背后的茅廁里搞來一截干焦焦的屎棒子，扔在我父親腳前，說你要是真的低頭認罪，你就把這個東西吃了吧！我父親毫不猶豫地抓起那截屎棒子就往嘴里送，還嘎嘣嘎嘣地大咬大嚼，仿佛他吃的根本不是屎棒子，而是什么香脆的東西似的！

那時，我哥哥姐姐都下鄉當知青去了，只有我留在父母身邊。每當我看見父親被人如此欺侮作踐，我就恨不得提一把菜刀出去殺人！可父親的感覺卻與我截然相反，好像每次欺侮作踐都減輕了他什么罪過似的，讓他身心愉快，他一回家就喜滋滋地對我和母親說，誰誰又斗了他，斗得真深刻，真過癮，真是觸及靈魂啊！然后就唏唏呼呼地扒下幾大碗飯，撫著圓滾滾的肚子，心滿意足地哼哼著，飄飄然地走回他的睡房去了。

我和母親呆在飯桌旁，一口也吃不下。灶房里的燈光暗如鬼火，黃幽幽地閃爍著，灰黑的屋梁上結滿了長長的灰串，如同一把把陳舊的歷史之劍懸掛在我們頭上。母親忍不住扯起胸前的圍帕，去擦著眼里的淚水，我則望著父親飄忽的背影，咬住了嘴唇。

此后的幾十年間，我父親一直都沉沒在這種幾乎殘酷的贖罪生活中。“文革”結束后，沒有人斗他了，他就去公共廁所淘大糞，早出晚歸，將城里的茅廁挨個挨個地淘，搞得自己滿身的糞跡，滿身都是屎臭尿味。母親流著淚勸他不要再自己作踐自己了，他竟和母親大吵大鬧，說他一個管制分子，他不淘大糞干啥呀？他不好好改造，他對得起人民對得起黨嗎？！有一次，母親嫌他身上的大糞味太難聞，不讓他上床，他竟動手打了母親，還說我母親思想反動，看不起勞動人民，聞不慣勞動人民身上的屎臭尿味，他要去揭發她！

后來大糞不能淘了，我父親又罰自己去南橋河邊砸石頭。冬天河水剛一干涸，他就挎上竹編的尖尖背篼，去河里背石頭。他將那些足有臉盆大的石頭一塊塊地從泥沙里挖起來，一塊塊地背上岸去，堆在河堤上。一直要背到臘月三十，抵著吃年夜飯了，他才作罷，累得腰酸腿痛地回來，躺在床上哎喲哎喲地呻喚。可來年正月初三，春節還沒過完，別人都還在光光鮮鮮高高興興地串門走親戚，他就換上一身破舊的臟衣服，提著鐵錘，帶了草墊子去河邊上，坐在那高高的石山旁，開始叮叮當當地砸石頭了。一砸就是一年。無論春夏秋冬，日曬雨淋，人們都會看見他坐在南橋河邊上，蝦米似的弓著腰垂著頭，默默地砸著石頭。有時母親見他的手砸壞了，虎口震裂滲出血來，就勸他休息幾天，可他卻搖頭，盯著自己血糊糊的手掌說，我還得去砸石頭。不去砸石頭，我心里不塌實。于是母親就找來紗布給他包扎傷口，他卻攔著母親說，包它做啥？就讓它流血吧。多流點血，我心里安寧！

后來，父親終于積勞成疾躺在床上動不了啦，他竟要我們作兒女的頂替他，去南橋河邊砸石頭。那時，我哥哥因為父親反動特務的身份，在農村與女知青談戀愛時未婚同居，被冠以“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罪名判了10年徒刑，剛剛刑滿釋放回家。哥哥一聽說父親要他去南橋河邊砸石頭，就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地瞪著父親說，我們跟著你受的罪還少呀？你還要不要我們活了？！那時，我姐姐也因為父親的緣故，嫁了個農村人，還呆在鄉下沒有回城。于是父親就拉住我的手，痛哭流涕地哀求著，說老三呀，我只有依靠你了。你就幫幫我，去河邊上砸砸石頭吧，啊？母親也在旁邊不停地給我使眼色，要我去幫幫父親。雖然我心里十分不愿意，但見父親那副生不如死苦苦哀求的樣子，我最終還是去了。

我提著父親已經用鈍的鐵錘和毛邊的草墊子，來到南橋河邊上。父親砸下的碎石已經不少了，可旁邊沒有砸的石頭卻層層疊疊地堆積著，仿佛一座巨大的冷硬的山體壓迫著我，讓我目瞪口呆。我坐在那龐大的石山下，只砸了小半天石頭，我就氣餒了。這哪是人干的活呀？我的手板心里全是亮晶晶的水泡，虎口也被震裂開來，鮮血流得滿掌都是！我不覺望著父親砸下的那一大攤碎石，怔怔地發呆。我不知道這么多年來，父親是怎樣將這苦活累活一年接一年干下來的？他的手上究竟打了多少泡，磨落了多少老繭，流了多少血噢？

那天，我一直垂吊著自己受傷的雙手站在烈日當空的南橋河邊，愣愣地望著那昂然矗立的石山發呆。我任憑鮮血從震裂的虎口流下來，順著我的指尖滴滴答答地跌落到地上。我心里的痛勝于傷口的痛。我恨不得抓起足下那沉重的鐵錘和殘破的草墊子扔到河里去，讓它們隨著奔流的河水，永遠在消失在我和父親的世界里！可我扔得下那鐵錘和草墊子，父親扔得下么？那千百年來奔流不息的河水能帶走世間的風風雨雨，可它帶得走堅硬的歷史么？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歷史。我們無法穿越歷史，也無法再造歷史。當2006年的春天來臨，奄奄一息的父親還在臨終前拉著我的手，念念不忘他一生的痛苦和悲傷時，我不覺想起了潛伏特務張玉華在絕命電報里說的這番話。

我握著父親枯瘦的手，在春天的風中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