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鄧傳書,我們井福街的人只知道他從小就很聰明,是那種很好學的孩子。我曾聽一位老人說起過他早年讀書的趣聞,說他每天早晨天麻乎乎亮,別的孩子都還賴在被窩里,他就起床了,就在他家后院哇哩哇啦地讀書背書,有時還嘰哩咕嚕地念外文。下午放學回家?guī)退赣H在雜貨店做生意時,他也手不釋卷,一邊眼不離書地念念有詞,一邊在心里算帳。街坊鄰居都笑他,說書娃子,你真是個書蟲,就不怕把帳算錯了,你老子吃虧?鄧傳書淡淡一笑,說放心吧,不會錯的。然后就一股腦兒地報出他們買東西的樣數(shù)和錢數(shù),竟然精確到了幾分幾厘,還四舍五入的,吃虧在明處,便宜也占在明處,讓街坊鄰居全都驚詫不已。但最讓大家驚奇的是,鄧傳書讀到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也就十來歲光景吧,跟人說話就咬文嚼字,文縐縐的盡是書上的語言,叫人聽得糊里糊涂半懂不懂的,既驚又喜。那時,我們井福街讀書的孩子本就不多,有幾個家境稍好的在讀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不是去三泊洞打銅錢,就是去文廟山上捉鳥,氣得家長經常揪著他們的耳朵,把他們拖到手不釋卷的鄧傳書面前,說你看看人家傳書,看看人家傳書!以至幾十年后,鄧傳書成為轟動全縣的“活鬼”,死狗一樣被拉到楠木林里槍斃時,這些被揪過耳朵的大男人,還念念不忘當年的恥辱,癟著嘴對他們父母說,你們還要我去學他,學他有什么好?腦殼都沒了!
鄧傳書是十八歲那年秋天獨自一人提著柳條箱,離開家鄉(xiāng)去省城讀大學的。至于他后來又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我們井福街就沒人知道了,甚至他父親也未能得到他的確切消息。他去省城讀書的第一年,還給父親寫過幾封信,可第二年秋天,就石沉大海般突然沒了音訊,春節(jié)放寒假也沒有回來。他父親急了,春節(jié)剛過,估摸著學校開學了,就關了雜貨店去省城找他。可他父親問遍了教他的老師和宿舍的同學,也未能探聽到他的絲毫消息。那些老師和同學全都異口同聲地說,去年秋季開學沒幾天,鄧傳書就給學校打報告退學了,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老師怕他父親不信,還特意從校長辦公室拿來那份退學報告給他看。他父親一見報告上那熟悉的字跡,頓即天旋地轉癱倒下去。他早年喪妻,僅有這個寶貝兒子。他之所以節(jié)衣縮食不遺余力地供兒子讀書,就是希望兒子將來能出人頭地,為他們鄧家撐起門面。可現(xiàn)在,兒子連招呼都不給他打一個,就擅自退學了,退學后去了哪里也不給他這個當?shù)恼f一聲!老人眼淚汪汪地坐在地上哭一陣,無可奈何地離開學校,喪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老人從此便沒了做生意的心思,不是坐在雜貨店里長吁短嘆,就是獨自一人躺在床上默默流淚。最后,這孤寡可憐的老人竟因思子心切,悲傷成疾,郁郁地死去了。
鄧傳書最終出現(xiàn)在井福街,已是1949年冬天。一個莫名其妙消失了十幾年的人突然又回來了,這在井福街引起了很大的震動。街坊鄰居都紛紛跑去看他,問他這么多年究竟去了哪里呀?他爹想他想得好苦噢,天天一個人關在屋里哭,死時眼角都被淚水泡爛了。他說他去南京一所中學教書了。人們說,那你咋不給你爹來封信呀?他說他來過信的,還前前后后來了好幾封,但一直沒有收到他爹的回信。
人們就不說那些責怪的話了,就圍在四周仔細地打量他們一家人。據(jù)我們井福街的老人回憶說,當時鄧傳書穿著一件整潔的青布長衫,脖子上圍著一條灰色的羊毛圍巾,確是一副教書先生的派頭。而他身邊的女人,也是長旗袍,灰圍巾,剪著小縣城很少見的齊耳短發(fā),額前的留海和脖間的發(fā)足都微微地彎卷著,人也彎眉笑眼的,很像一個先生娘子。他們的一對兒女也同樣的招人喜歡,干干凈凈白白生生的,被圍在人群中由無數(shù)的目光瞪視著,竟一點也不怯生,黑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著,不停地與人群里的小孩子交換著眼神做著鬼臉。那些小孩子立馬就顯出了小地方人的拘謹和膽怯,慌慌地躲到他們父母身后,從腿縫中露出半邊臉來,偷偷地脧他們。這樣,街坊鄰居就信了鄧傳書的話,就幫著他們收拾了殘破朽舊的老屋,讓他們住了進去。
大約十多天后,鄧傳書又將他父親的雜貨店整理出來,重新開張營業(yè),賣起了鍋碗瓢盆和煤油草紙等雜貨。當時井福街的人都很詫異,一個曾到堂堂國都南京教過書的先生,怎么賣起了這些東西?可面對大家的疑問,鄧傳書總是淡淡一笑,說眼下這時局,有一口飯吃就不錯了,你還想啥呀?大家低頭一想,覺得他的話說得很有道理。現(xiàn)在共產黨剛來,剛解放,你曉得他們站穩(wěn)腳跟后會干些啥?會怎么對待老百姓?縣城里有好個大戶人家至今還躲在鄉(xiāng)下不敢回來哩,他一個文質彬彬的教書先生又能怎樣?于是大家就認同了鄧傳書的雜貨生意,只是路過店鋪的時候,看見他頎長著身子,一襲長衫地站在那些鍋碗瓢盆和壇壇罐罐間,總覺得有些別扭,特別是他那個頭發(fā)卷卷的漂亮女人,亭亭玉立在幽暗的雜貨店里,更像一張畫兒似的新鮮閃亮,讓來來往往的人都忍不住要扭著脖子多看幾眼。
從此,鄧傳書的雜貨店就成了我們井福街最引人注目的風景,其光彩的程度遠遠蓋過了它對面的李幺妹裁縫店,幾乎從早到晚都有小孩跑去看稀奇,黑黑的腦袋在店門外一晃就不見了。而那些過去習慣到李幺妹裁縫店里坐著抽煙閑聊的大男人,也開始有事沒事地往雜貨店那邊跑,倚在店外跟鄧傳書說些生意上的事。其實他們跟鄧傳書談生意是假,主要是去偷看他老婆,看她彎彎的留海,彎彎的眉眼,還看她白皙的脖子和飽滿的胸脯。有時看得呆了,竟忘了與鄧傳書說話,花癡似的迷迷怔怔地盯著他老婆不錯眼珠子。鄧傳書也不介意,總是顯出一種見過大世面的豁達來,叫他老婆搬出凳子,招呼男人坐。男人坐下了,可目光卻被女人牽走了,緊追著她豐盈的腰身在雜貨店里東游西走,仿佛被粘住了似的。直到看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男人才收回目光,拍著鄧傳書的肩膀感嘆道,老鄧呀,你真有福氣噢,找了這么好一個女人!鄧傳書也慨嘆著說,是呀,我當了十多年的窮教書匠,功不成名不就的,幸好老天有眼,給了我這么好一個女人,還給了我兩個乖巧可愛的孩子。她們就是我頭上的天,我心里的肉啊!
可第二年秋天,鄧傳書就拋棄他可愛的妻兒,在南橋上擺下一只布鞋,“跳水自殺”了。井福街的老人們至今都還記得,那是清匪反霸運動開始后不久的一個深夜,人們都睡下了,迷迷糊糊間突然聽見有人在街面上撕心裂肺地哭號。人們趕忙披衣起來,拉開屋門一看,只見鄧家女人跌坐在幽暗的街中間,手握一只布鞋,捶胸頓腳悲聲號啕,而那兩個半大的孩子則呆立在她身后,一邊用手背抹著眼淚,一邊抽動著小肩膀嗚嗚地哭泣。人們慌忙涌出去,圍著她問這是咋啦咋啦?女人也不答話,就用那只布鞋在自己心口上砰砰砰地拍著,哭天抹地的號啕,你有啥想不通的呀?你咋就去跳水了呀?你走了,我們娘兒母子今后咋活呀?人們驀地一驚,這才明白鄧傳書跳水了。但讓人們不理解的是,這樣一個知書識理的人,老婆又漂亮,孩子又可愛,怎么就一時犯了糊涂去尋短見呀?于是男人們就撒腿往南橋河邊跑,想去打撈鄧傳書的尸體,女人們七手八腳地將哀哀哭泣的女人扶起來,一邊替她撫弄胸口,一邊好言相勸著,把她攙進了屋里。結果男人們在南橋河邊忙了一個晚上,順著河岸吵吵嚷嚷地跑了好幾里地,除了在一個回水凼中撈起一只死豬外,連鄧傳書的影子都沒發(fā)現(xiàn)。不料這事卻驚動了公安局。第二天一早,當井福街撈尸的男人們水濕淋湯地回來時,公安人員也腳跟腳地來了,在鄧家老屋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后,又讓鄧傳書的女人帶他們到南橋上去,將她揀拾布鞋的地方指給他們看。井福街的男女老少跟去不少,密密麻麻地在南橋上站了一大圈,伸長頸子盼著公家的結果。可該問的都問了,該看的都看了,公安人員卻什么也沒說,就轉身撥開圍觀的人群走了。一個經常到雜貨店與鄧傳書閑聊的男人忍不住追上去,問公安人員,這究竟是咋回事呀?他為啥跳水呀?不想那個領頭的回過頭來猛地瞪了他一眼,用山西話厲聲喝道,這是你該問的嗎?!嚇得那男人吐了吐舌頭,趕急縮回了人堆里。
幾天后,就有人從公安局里打聽到了消息,說那鄧傳書根本不是什么教書先生,而是國民黨的一個大軍官!他之所以從南橋上跳水自殺,是怕被政府揪出來,拉到楠木林去“打腦殼”、“敲沙罐”!井福街的人這才醒悟過來:怪不得他要開雜貨店噢,原來是想在新社會蒙混下去!怪不得他老婆那么漂亮噢,又穿旗袍又燙頭的,原來是個官太太!人們對鄧家人的好奇之心和憐憫之情瞬間消散殆盡,此后再見那女人時,心里就不覺生出些恨意和鄙棄來,冷冷地瞪她一眼后,便昂首而去。
然而讓井福街的人更加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年春天,那個長得像畫兒一樣漂亮的女人,竟帶著她兩個金童玉女似的孩子,嫁給了北門上一個打鍋盔的老光棍!那個老光棍已經五十多歲了,不僅人長得猥瑣,而且很邋遢,一年四季都沒見他穿過一身干凈衣裳。冬天的時候,他還邊打鍋盔邊把長長的清鼻涕往胸前的圍布上抹。那圍布早已分不清顏色,黑污污油光光的一層干硬的垢甲,看著就讓人心里發(fā)嘔!
過去那些曾迷戀過鄧家女人的男人們,心里就像堵了一顆青棗似的又酸又痛。他們重又回到對面的裁縫店去,當著李幺妹的面肆無忌憚地議論鄧家女人。他們有的面呈怒色,忿忿地說,日**,便宜那個老光棍了!有的則流露出一種很古怪的惋惜之情,悵悵地說,可惜了,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只有那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太太,還能體諒鄧家女人的苦衷,蠕動著沒了門牙的嘴巴,咕噥道,她男人死了,大大小小還有三張嘴,她不嫁給那個打鍋盔的,他們娘兒母子今后吃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