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民泰,男,生于1962年,四川省都江堰市人,曾當過小學教師、報社記者,現在都江堰市委統戰部工作。1986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有長篇小說《溫柔陷阱》、《錦繡》及中短篇小說《妖綠》、《潛伏》、《1945年的湖》等。其中篇小說《妖綠》2003年獲第六屆成都市金芙蓉文學獎。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
現在我才明白,寫作就像投胎一樣身不由己。我已經將我父親的故事在心底按捺了幾十年,并打算永遠不去碰它寫它,可現在,卻因為一件“不期而遇”的事,徹底改變了我的主意。有時生活就像一杯被人遺忘的化學藥劑,本來塵封在歲月的某個角落,波瀾不興,寂靜如初,可一旦滴入別的物質,它就火一般燃燒起來,發生變化,改變面貌,最后的結果連我們自己都感到吃驚!
簡單地說,我父親一直都以為他就是那個代號叫“老熊”的潛伏特務,并因此歷經苦難飽受折磨,甚至還為此精神恍惚,瘋瘋癲癲了幾十年,到處向政府低頭認罪,逢人就請求寬大饒恕,我們家里的人也跟著他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可到最后我才驚奇地發現,事實的真相并非如此,我父親和我們全家人都被一個天大的陰謀蒙蔽了,算計了!你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還能保持緘默嗎?我還能在心里按捺得下我父親的故事嗎?然而直到這時,瘋癲的父親還堅信他就是“老熊”,還在臨終前拉著我的手,戰戰兢兢,痛哭流涕地說,民娃呀,你可千萬要記住啊,一個人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難都可以受,甚至可以被人砍被人殺,但就是不能去當潛伏特務,不能去當潛伏特務噢!
這已是2006年春天的事了,我父親在經受了半個多世紀沉重的煎熬后,終于走到了他生命的盡頭。春天的風破窗而入,帶來了遠處田野的花香和泥土的氣息,我握著父親枯瘦的手,看著他痛苦掙扎了幾十年的生命表征,退潮似的從他臉上和瞳眸深處漸漸消逝,我欲哭無淚……
其實我小時候一直不知道我父親是個特務,甚至不知道我父親還活著。沒有任何人對我說起過這事。我母親沒有對我說過,哥哥姐姐也沒有對我說過。關于父親,我只有一個印象,一個關于落雪的夜晚和火爐的模糊記憶。好象是我五歲那年的寒冬臘月吧,我們這座地處川西平原西端的小縣城突然降下了一場鵝毛大雪,密密實實的雪花從午后一直飄到晚上都沒有停歇,硬生生把一座破舊骯臟的小縣城掩埋在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天氣徹骨的寒冷,凌厲的冷風從老屋歪裂的木板壁縫里吹進來,凍得我和哥哥姐姐簌簌發抖。母親用炭圓燒起爐子,讓我們圍著烤。紅紅的爐火映照著我和哥哥姐姐的臉孔,同時也將母親放在爐子邊臺上的紅苕烤出一種極其香甜誘人的氣味,在我們的鼻端氤氳彌散,給我們一種甜蜜的昏昏欲睡的感覺。母親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向我說起父親的。母親怔怔地盯著旺盛的爐火,突然在烤紅苕迷人的氣味中嘆了口氣,轉身摩挲著我的頭頂,給我談起了父親。母親當時的樣子很像是無意之間想起父親的,但現在看來,這肯定是母親的一種刻意為之。母親憐惜地撫挲著我的頭頂,就像所有的母親對沒了父親的孩子那樣,神色幽幽地對我說,你爸已經死了好幾年了,是得絞腸痧死的,你知道嗎?或許是怕我不懂什么是絞腸痧吧,母親又特意捂住肚子,做出一個很痛苦的向前猝然栽倒的動作。所以在我的童年記憶里,所有關于父親的信息和細節,都來自于那個冬天的夜晚和那盆紅紅的炭火,以及四處彌漫的烤紅苕的香味。父親唯一活在我心中的印象,就是像母親模擬的那樣,突然捂住肚子,轟然倒地。
事情的真相是由街上的小伙伴們向我揭露的。當時我們家住在井福街上。這是一條不足三百米卻很有些歲月年輪的青石板小街,兩旁都是些舊板壁老黑瓦的木頭房子。它之所以有著這么一個奇怪的名字,是因為在街口的李家小院里,有一口很出名的古井,無論春夏秋冬不管陰晴雨雪,井水都不漲不落不渾不濁,而且異常的清冽甘甜。于是李家的后人就有了一份特殊的職業:于早晚間將井里的水提汲起來,挑到街上去賣,五分錢一桶,一角錢一挑,還拖長聲音唱歌似的吆喝:賣——水嘍——賣——水嘍——
那時我們井福街有不少店鋪,醬油鋪、小食店、茶葉莊、裁縫店,形形色色不下二十家,可每天早晨,都是李家賣水人的吆喝聲在長長的街巷和長長的寂靜中第一個響起。他的聲音又響又亮,就像雄雞報曉似的喚醒了井福街上所有的人。男人打著哈欠吱吱呀呀地開店門,女人用木梳抓著亂糟糟的頭發,去叫睡在旁屋的小孩上學。如果小孩賴在被窩里不起來,女人就撩開被子,在他屁股上猛拍一巴掌,說李擔水都賣水了,你還不起來,不想上學了?那小孩必定翻身下床,趕急洗臉吃飯,連嘴角上的飯粒都來不及抹掉,就奪門而出。賣水人灑落的清水像兩串錚亮的銅錢,散落在石板街道上。小孩抱著自己的小書包,沿著那斑斑水跡,往學校慌慌地跑去。黃昏的時候,當李擔水的吆喝聲在靜謐的夕陽余暉中又一次響起時,那些上學的小孩大多放學歸來了,正與我們這些沒有上學的小孩們攪和著,在青石板街道上玩耍,或者跳房,或者玩老鷹叼小雞的游戲。李擔水一來,我們就全都停住了游戲,猛吸一口氣憋在胸腔里,定定地看著他的嘴巴。待他剛一張嘴喊出一聲“賣水嘍——”,我們就將憋在胸腔里的氣息噴吐而出,緊跟著他吼一聲“屙尿嘍——”。他再喊,我們再吼。一時“賣水嘍”和“屙尿嘍”的喊吼之聲彼伏此起,不絕于耳,氣得李擔水不得不放下水桶,提著扁擔來追打我們。我們一哄而散,哈哈大笑著往遠處奔逃,灑滿金煌煌夕陽和清凌凌水跡的老石板街道上,全是我們濺珠落玉般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