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的火球接著罩住的就是我的母親。
自從那天我被那個受到傷害的女孩的父親一腳踢昏過去后,母親終于從震驚中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決心不再同那個光棍漢來往了。但這個可惡的壞蛋卻依舊找上門來騷擾我母親,母親不給他開院門,他就跳墻而入,母親把他關在房外,他就立在窗下不走,甚至用拳頭擂打窗戶,威脅說再不開門他就大喊大鬧了!母親知道光棍漢什么都做得出來,母親害怕事情張揚出去讓人笑話,只得又給他開了門。次日早晨,母親便在灶房里抱住我哭泣,說不是媽不想改,是我們孤兒寡母受人欺負啊!我表示理解地為母親揩擦臉上的淚水,我扭頭去看屋外遼遠的天空和鄉野,我看見故鄉的千畝麻地在朝霞與初陽的照耀下閃爍著鮮翠麗碧的光亮。那一瞬間我的心情沉重極了,我感到肩頭突然壓上了什么東西使我有些喘不過氣來。良久,我才從屋外收回目光,以一種自己聽了都很驚異的成熟語氣對母親說,媽你別哭了,今晚你睡我屋里,我在你房里等那雜種!母親驚詫地瞪大了眼睛,你……你要干什么?我冷靜地說你別管,總之我要那個雜種今天晚上來后,就永遠不敢再踏進我家一步!
這樣,就出現了我一生中最富傳奇色彩的夜晚。許多年來,我都把這晚的經歷和細節作為我人生中最輝煌動人的篇章一遍又一遍地玩味,我發現其間表現出來的沉著和智慧遠遠超出了我當時的年齡,可與歷史上諸多少年老成的人物故事媲美。
那天晚上,母親按我的吩咐睡在了我的屋里,而我則燃著油燈坐在母親的房里等那個光棍漢。我特把燈芯挑得老高,讓明亮的燈光充滿整個屋子。半夜剛過,我就聽見那光棍漢從墻頭跳了進來,落到了院里。或許是屋里亮著燈,那光棍漢這次沒去敲窗子,而是徑直地走來推門。門虛掩著沒閂,一推就開。可那光棍漢剛推門進來即刻就驚呆了,因為他看見在屋里等他的不是我母親,是我,而我此刻已從床邊上站了起來,雙手端著父親生前打野鴨斑鳩的火藥槍無言地直指著他的胸膛!那光棍漢望望黑洞洞的槍口,又望望一身殺氣的我,眼里不由閃過一絲恐悸和慌亂,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你……你要干啥?我沒吭聲,我只對他鄙屑地冷笑了一下,然后就調轉槍口對著屋角一個裝米的大壇罐摳動了扳機。隨著一聲巨響,那個大缸罐立馬被砂彈打得粉碎,陶片散落飛迸間,里面的白米便象水一樣流了出來。槍聲里,我還看見那個光棍漢嚇得跳了起來,嘴里發出一聲驚駭的銳叫。我再次鄙屑地冷笑了一下,把槍口重又對準了他的胸膛,同時把冷厲的目光刀子樣地刺向他,然后才開口說話。我說你雜種的腦袋總沒有壇罐硬吧?你要是再敢來糾纏我媽,我就朝你的腦袋開槍!那光棍漢早已駭得面無人色,愣愣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滾!你這條齷齪的狗!我把槍口朝他擺了一下,吼道。那光棍漢這才如夢方醒,趕急轉身走了,但邁門坎時差點兒絆了一跤。望著他那落荒而逃的喪魂失魄的模樣,我心中不覺充滿了痛暢淋漓的快意,我忍不住走了出去,走到院中站了下來,迎著颯颯的夜風仰對星空嗬嗬長笑起來。我笑的時候一直把父親那桿火藥槍端在胸前,我想我當時在星月下橫槍立馬的樣子一定充滿了某種少年英雄的豪氣和威武。那一刻,我確實感到自己長大了,確實感到了一種熾烈的男子漢血液在胸膛里沸騰奔流!
事實上我的作為并沒有把母親從困厄中真正解救出來,相反卻將母親進一步推向了災難的深淵。
自從那天晚上受到我嚴正的警告和威嚇后,那個光棍漢再也不敢來糾纏我母親了。可那個卑鄙無恥的雜種卻在村里四處散布我母親的謠言,見人就宣揚他跟我母親的關系。一天中午他在村里代銷店的小酒館中喝酒時,幾杯下肚,他又忍不住故態萌發,向周圍的人提起我母親,說我母親的奶子如何的又白又大,床上又如何的嫵媚騷情。其中自然有許多人不信,聽了他的話后冷笑道,你窮得兩個卵子叮口當 響,人家看得起你啥?那光棍漢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怪笑道,看得起我啥?還不是就看中了我這兩個叮 口當 響的卵子,我這根特大號的雞巴!于是就有人起哄,說你見人就說你跟人家有一腿,可誰信呢?那光棍漢說,我知道你們不信,但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你們聽了后就不得不信了!什么秘密?人們問。那光棍漢用紅紅的眼睛將人們挨個看了一遍后,才邪氣地笑了一下,神秘地說:那婆娘右邊腿襠窩里有顆紅痣!周圍的人聽了都不覺噗嗤笑出聲來,罵那光棍漢,日**你該不是想婆娘想瘋了吧?編出這個故事來過過干癮!他們之中誰也沒有見過我母親的腿襠,在他們看來光棍漢的話絲毫也不能證明什么。但是代銷店的老板娘聽了光棍漢的話后卻吃了一驚。老板娘跟我母親是好朋友,兩人自小就在一起玩耍,做姑娘的時候常在冬天的夜晚擠在一個被窩里共眠。我母親腿襠有一顆紅痣,這一點老板娘是比誰都清楚的!老板娘在柜臺后面愣怔片刻后,便走過去給那光棍漢斟酒,老板娘邊斟酒邊對那光棍漢說,我說大哥,人家是個寡婦,你以后就不要編排糟蹋人家了。那光棍漢即刻瞪大了布滿血絲的雙眼,酒液流落到他胡子拉碴的下巴上晶亮地閃動。他瞪著老板娘說,這怎么是編排?我本身就跟她睡過,弄過她嘛!她男人死后兩個月,我就天天晚上去她家,是她親自給我開的院門嘛!老板娘趕急說,你小聲點好不好?即使有這事,你也不該拿出來嚷呀!人家孤兒寡母,以后還要活人啊!那光棍漢卻亮出了潑皮本色,把聲音提得更高了,全然一副無賴霸道的模樣,什么小聲點不小聲點?我就要拿出來嚷,我就是睡過她弄過她,又咋樣嘛?他娘兒母子還敢把我雞巴咬了!
由此可見,那光棍漢的怨氣和潑皮完全是沖著我那天晚上對他的威嚇來的,他的目的就是要敗壞我母親的名譽,大家都沒有好日子過。然而不幸的是那一刻,我母親恰巧去代銷店買鹽,我母親站在屋外把那光棍漢的話全聽進了耳里。你可以想象我母親當時受到的打擊。母親羞得無地自容,當即就捂住臉轉身跑回了家里,伏在床上號啕大哭。哭得淚水干了后,我母親從床上下了地,開始在屋里翻箱倒柜找東西。母親在米柜底下找到了半瓶用剩的農藥。母親擰開瓶蓋,本已干涸的眼里淚水又飛迸而下,母親抖索著嘴唇呼喚著我的乳名,說明娃噢,媽對不起你!媽不能把你養大看大了,媽先走了,你以后就自己照顧自己吧!然后我母親就仰起脖子把那半瓶農藥全都喝了下去。
下午我從學堂回家時,母親已被鄰居救起,用架子車送到幾里外的小鎮醫院搶救去了。我丟下書包,發瘋般跑到了醫院。醫院正在給母親洗胃。天黑盡的時候,整個搶救工作才完成,母親才悠悠地蘇醒過來。我奔進病房撲入母親懷里大放悲聲,我說媽,媽哪,你咋吃農藥呀?你要是死了,我一個人咋過啊?母親也不禁淚流滿面,抱住我哀哀地哭泣,母親一邊用臉蹭擦我臉上的淚水一邊在我耳畔不停地呢喃,是媽對不起你,是媽對不起你噢……
母親雖然從死亡邊緣僥幸活了過來,但由于中樞神經受到毒物刺激,輕微地偏癱了。母親左手痙攣端在胸前,脖頸歪仄不能靈活運轉,左邊臉頰的肌肉也已僵硬扭曲,歪咧的嘴角不時失控地淌出稠亮的口涎。母親已不是往日的母親,母親已沒了往昔的美麗和風采。母親殘了,我的母親殘了……
幾天后的下午,我用架子車把殘了的母親推回了村里。我把母親攙扶到床上躺下后,就拿出父親的火藥槍在屋檐下往槍筒里裝火藥與砂彈。這次我特意裝上了打狼和野狗的特大號砂彈。我在裝火藥與砂彈的時候心中出奇的冷靜,一切細節做得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就象父親生前準備去河灘打秧雞野鴨似的。裝好火藥與砂彈后,我就端著槍走下了屋檐。我走出院子時,還隨手拉上了院門,把門環扣上了。然后我就出現在鋪滿夕陽的村巷里。那天下午,村里許多人都看見我沐著燦爛的夕照踩著自己的影子,身前橫著漆黑發亮的火藥槍向村西頭沉默地走去。事后多年人們回憶起那天下午的情景時還心有余悸惶恐不已,他們說我端著槍一聲不吭的樣子就象一尊冷酷的殺神!他們還說他們當時都知道我要干什么,都知道事情發生后會有什么樣嚴重的后果,都想出來勸我,但他們又都不敢,只得躲在門背后愣愣地張望。然而,當我端著火藥槍闖進村西頭那光棍漢家里時,那雜種早已聞訊逃了!我找遍屋里每個角落確信人去房空后,我退到了院中,對著那空屋放了一槍。轟然巨響中,那些持大號砂彈帶著一團黑煙密雨般地射去,倏然掀掉了那空屋的房頂,打得滿屋的瓦片驟地跳起,在空中裂成無數的碎塊紛紛揚揚地迸散撒落。在那如雨的碎瓦隕落中,我舉著火藥槍仰天長嘯:狗日的雜種!你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老子早遲要殺了你!早遲都要殺了你!……
我想那個燦爛的夏日黃昏里,故鄉的千畝麻地和整個村莊都在我的槍聲和嘯喊中顫抖不已。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光棍漢再也沒在村里出現過。直到十多年以后,我在現在居住的城市里安了家并把母親從鄉下接走,在一年春天的時候,我才聽說那雜種從遙遠的西北回來了。可那時我已二十八歲,已長大成人了,世事如煙,我的心靈早已受到更多更多的災難和痛苦的撞擊折磨變得消沉麻木了。面對有如歷史煙海深處的這樁辱母舊事,我已提不起絲毫復仇的精神去殺他了。更何況那個給我帶信的故鄉人說,那雜種已老得骨瘦如柴快要死了。我有什么必要勞精費神去殺一個將死的人呢?你說是不是?就讓死神去懲罰他吧!
現在想來,在我十三歲那年夏天的所有災難中,花花與華福的遭遇最為凄慘悲烈。其實事情的經過很簡單,主要是結局因充滿了濃烈的血腥氣息而顯得格外的悲壯動人。許多年來,花花與華福都象兩朵染血的野花在我心靈的曠野上凄艷而又孤獨地開放。
花花與華福在麻地里重溫舊夢不久,就懷孕了。這孩子名不正言不順自然不能生下來。兩人商量的處理辦法是吃藥打胎。于是一個逢場天,華福便去了幾里外小鎮的中藥店,買了兩副打胎的藥回來,悄悄交給了花花。華福的意思是吃一副不行,接著再吃第二副。可花花辦事心切,用砂罐熬藥時竟將兩副打藥一起倒了進去。吃藥后一個對時,胎倒是打下來了,但因用藥過量造成了大出血。當時花花蹲在豬圈背后的茅坑上,那血竟象決堤的溝水一樣嘩嘩流瀉怎么也止不住,把她兩條大腿和茅坑都染紅了。花花當時就暈倒在茅坑旁。后來雖送小鎮醫院救治,病情有所好轉,但就此落下了一個老疾:紅崩。稍一彎腰或者稍一用力,那血水就從襠下撲嚕嚕地流了出來,把整個褲管都染得通紅。你想一個人有多少血經得這樣不停地流泄呢?所以沒出半個月,花花就玉容慘淡形銷骨悴完全沒了人樣,而且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難聞的惡臭。你可以想象這對風流成性的花花是個多么巨大的打擊!在一個涼風習習的早晨,我親眼看見花花跌坐在自家院門口泥地上的血泊中,痛苦地揪扯著頭發淚流滿面地仰天哭罵:我日**!流流流,你雜種要流到啥時才有個完啊?
幾天以后,就發生了那樁震驚故鄉的血腥事件:花花自殺了!花花的死法和死亡的場所選擇在我故鄉千百年來的漫長歷史中是絕無僅有的,所以我說花花象朵染血的野花在我心里凄艷而又孤獨地開放。記得那是一個晴朗的正午,花花獨自一人來到村外,鉆進了麻地深處她和華福昔日偷情狂縱的地方,用隨身攜帶的鋒利的柴刀把自己劈死了!花花劈的不是胸膛也不是腦袋,而是自己的下身!事后斂尸時,有個女人數過花花下身的刀傷,整整十八刀!花花在自己的下身連劈十八刀,把自己劈死在了故鄉高密翠綠的麻地里!其情之悲烈我們由此可以想往。多少年來,我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揣摸花花當時的心情和她這怪異的自殺事件的意義。我想花花當時心中肯定對自己和自己過去的作為充滿了憎惡,她一定是帶著強烈的怨恨情緒猛劈自己下身的。但是我不敢確定的是,花花這種憎惡和怨恨中是否代表著故鄉人的某一種覺醒和悔悟。但毫無疑問的是,花花的故事最好地昭示了人類一種與生俱來的困厄與悲哀!
然而,最令我驚異不已的是那天我故鄉出人意料地遭到了一場可怕的雷雨冰雹的襲擊。雷雨冰雹是在午后也就是花花在麻地里劈死自己的時候突然降臨的。據村里老人說,這是我故鄉自從種麻以來,千百年中從未有過的特大自然災害。記得那天雷雨冰雹襲來的時候天地一片陰暗,只聽見滿世界都是風聲雨聲雷聲和冰雹砸落的噼哩叭啦的亂響!一時小溝大溝一齊漲水,許多房屋和村林竹苑被冰雹砸壞。一頭百多斤重的架子豬困受到雷聲驚嚇翻圈跑了出去,竟被活活砸死在了村巷的泥水里。直到黃昏的時候這場可怕的雷雨冰雹才結束。人們走出破損的屋檐站在院門口抬頭張望時,不由得驚呆了:他們看見故鄉的千畝麻地全被砸倒了,平展展地浸泡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濁黃的泥水里。也就是在這時候,人們發現了倒伏的綠色麻地中浮蕩著一團嬌嫩的鵝黃色。人們走近時才發現那是花花的尸體。花花死的時候穿著她那件最漂亮的鵝黃色襯衣。
于是我故鄉自從種麻以來千百年中第一次出現了歉收。我不知道這場突如其來的天災與花花的慘烈自殺是偶然的巧合還是一種必然的結果,但許多年來我一想起這場可怕的災難和災后故鄉敗落凄涼的景象就忍不住心驚肉跳恐悸萬端,就隱隱感到天人之間那種神秘的呼應與合一。
而華福則死在稍后的秋天里。那時,華福因花花她爹的控告,已被政府逮捕判刑送到一個山間煤礦勞動改造。但不到三個月,華福就耐不住了,竟在一個黑夜冒險去翻女監的舍房,結果被哨兵發現,鳴槍示警,嚇得他倉惶遁逃。不料在翻越鐵柵欄時,因驚慌失措被銳利的矛尖掛穿了陰囊撕裂了下體,當時就摔下柵欄死了!當我聽說這個消息后,我的眼前不由浮現出一排鋒利的三叉鐵矛,我仿佛看見華福的陰囊和下體正掛在其中一支鐵矛上,在燦爛的秋天陽光里閃蕩著刺眼的血光。華福的死法與花花的死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我想這死法對他們兩人來說無疑是最好最深刻的結局了……
現在,我想寫一下我自己的事來作為全篇小說的結尾。你會從我的故事中發現一種與我的故鄉人的困厄和悲哀迥然不同的另一類困厄和悲哀。其實人類與生俱來的悲哀就是在這兩個極端中無所適從,就是在這兩個極端中很難找到一個完美溶合的中介點或者臨界面。我相信過去很難找到,現在很難找到,將來也很難找到。這是上帝造人時附加在人身上的魔咒,人類難以擺脫,人類將與這種困厄和悲哀永存。從這一點來說,我詛咒上帝。
我是十六歲那年離開故鄉到現在居住的這座城市來讀書的。畢業后我就留在這座城市里工作,然后又在這座城市里娶妻安家了。我的妻子叫小娜,從名字上你就可以看出她是個地地道道的現代城市姑娘。但奇怪的是我晚上躺在她身旁,總能從她白皙細嫩的城市人嬌貴的體膚毛孔里,聞見一種我熟悉的類似于故鄉泥土和麻地的氣息。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妻子除了言談舉止這些外部特征具有現代城市人的風范外,其他的跟我故鄉的女人沒有兩樣。在后面的敘述中,你會發現我對妻子的感覺判斷是何其的準確。
我的無能和尷尬在新婚之夜就暴露無遺。十三歲那年夏天的黃昏,那個被我傷害的女孩的父親憤然一腳踢得太重了。從那以后每遇陰雨天氣,我的下身就隱隱作痛,撒尿都困難。更為可怕的是,打那之后我就再未亢奮沖動過。記得在學校讀書時,許多同寢室的男生都有手淫的惡習,常把床單搞得駁斑污穢,唯有我在三年之中床單始終一塵不染潔白無瑕。我的新婚之夜是一種什么景象你由此可以想象。經過多次努力依舊沒有成功后,妻子不覺驚愕地望著我,你……你這是怎么回事?我自然不能把實情告訴她,只得擦著臉上的汗水遮掩地說,或許是這幾天太累,精神太緊張吧。可以后接連三天晚上都是如此,于是妻子在失望中斷定我有病,便在第二天一早堅持陪我上醫院去檢查。檢查的結果令我和妻子都大感意外:我沒有病,我的內分泌系統和性功能完全正常!于是院方建議我去看性心理醫生。我去了。那醫生很和藹,是個四十來歲的漂亮男人。他要我講講自己的經歷,并告訴我要絕對地說實話。我回頭望著妻子說,你可以出去一下嗎?妻子即刻皺起眉頭說,怎么?連我都不能聽?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說有些男人之間才能說的話,你最好不聽為妙。妻子站了起來,說好吧,我尊重你的隱私權。妻子走了出去后,我便對那性心理醫生詳實講述了十三歲那年夏天我被踢傷的事,以及另外那些同時發生在故鄉村莊和綠麻地里的血腥故事。那醫生在聽了我的話后憂郁地蹙起了眉頭,說我的障礙不僅有肉體的,更為主要的是精神方面的。我問他有無治療辦法,但他沒回答我,反而問我看過弗洛依德的“性學三論”嗎?我說看過。他又問我對弗洛依德的性欲升華觀點有何看法,我說弗洛依德是個性欲理想主義者,他只看見了性欲美好燦亮的一面,而忽略了性欲丑惡陰暗的一面。醫生即刻打斷我的話說,好了,問題的癥結就在這里!由于你早年干下了蠢事并受到殘酷的責罰,再加上你又經歷了那么多血腥可怕的變故,所以你的潛意識里對人類的性欲和性生活充滿了恐懼與憎惡。正是這種肉體和精神雙方面的障礙使你不能勃起進而取得成功。你今后要做的就是矯正這種觀點,應該把性欲和性生活看成人性的美好表現,看成人這個生命體的最自然最正常最合理的要求!等等。那醫生甚至還給我提出一個具體的治療方法,建議我以后與妻子同房時放一些悠緩的抒情音樂,諸如我國的傳統民樂“良宵”、“春江花月夜”或貝多芬的“月光曲”之類的東西。事實上,我在聽那醫生談論性時,我心里對他的說法異常反感,我發現他的話有個明顯的破綻,他過于強調了性的自然屬性而忽略了性的社會屬性,他是從一個純醫生的角度在真空里描述性,可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而是生活在復雜的社會中!然而回到家里后,我還是遵照他的囑咐在房間里放起了悠緩的抒情音樂,然后就躺在妻子身邊閉上雙眼去玄想性欲和性生活的美好。可我唯一見過的性交場面就是母親和那光棍漢躲在惡臭的豬圈旁邊的柴房里茍合的情景。而一想起那個惡棍我心中就充滿了仇恨和厭惡的情緒,許多早年的人和事倏忽回到了眼前。我仿佛看見那無賴摟住母雞往襠下撞擊著,我仿佛看見他掏出壯碩的雞巴在我面前晃蕩,并抓起我的手按到他襠下摩娑……我不由感到一陣惡心,我趕急從床上跳了下來,跑到衛生間去大吐不止。吐完后,我心里才一陣輕松,然后又沮喪地跌坐在了衛生間的瓷磚地上。我想我這一輩子算是無藥可救徹底地完了!完了……
事情的結果可想而知。半年之后我的病依舊毫無起色,妻子完全絕望了。絕望的妻子曾跑到那個性心理醫生那里打聽我的過去,那醫生竟不遵從職業道德,把我十三歲那年夏天做下的那樁惡事告訴了妻子。妻子回來后就指著我的鼻尖大罵不止,好哇!你這個衣冠禽獸!你這個流氓惡棍壞蛋!想不到你十三歲就強奸過女孩子!我怎么眼瞎了嫁了你這個無恥的男人啊!罵完后妻子就闖進寢室去關上房門大哭起來,仿佛受到了什么欺侮和委屈似的。
此后妻子便與我越來越疏遠。幾乎每天晚上,妻子都濃妝艷抹出去跳舞,常常深夜才回來,有時干脆整夜都不歸家。大約第二年的初夏,妻子在舞會上認識了一個南方來的商人,并決定跟那個商人私奔。妻子是在一個上午離家出走的。妻子走的那天上午天空飄著細雨,當時正是梅雨季節,整個城市都在綿綿不盡的梅雨里散發著陰霉潮濕的氣息。妻子就在那樣的天氣里提著一口旅行皮箱撐著一把花傘走出了家門,走進了霏霏細雨中。其實我早就知道她跟那個商人的事,也知道她要在這天出走,但我沒有攔她。我發覺我和妻子之間正在重復著故鄉人大平和玉娃的悲劇,但我畢竟不是大平,我不象大平那樣淺薄,所以我很寬容地放妻子走了。記得當時我還站在房間的窗前,默默地注視著妻子提著皮箱撐著花傘在雨幕中漸漸遠去,我看見她乳白色的風衣在風中輕輕地飄動,下擺已被斜飛的雨水淋濕了,我甚至還看見她腳下的紅色高跟皮鞋濺上了泥水顯得已不如往日锃亮潔凈了。我想在這樣的天氣里出走,她應該穿雨靴而不是皮鞋,我甚至還產生了一個怪誕的念頭:追上去把那雙淡綠色的雨靴交給她。但想想又算了。我依舊站在窗前默默地注視著她的背影在風雨中遠去。那一刻我心里雖然也有一種錐心的痛苦,但卻異常的冷靜,我想這是我罪有應得理該受到的懲罰,這樣分手無論對她還是我都是再好不過的。但我唯一怨怪妻子的是,她為什么偏偏要選擇這樣的季節出走。因為夏天是個災難的季節,它總使我想起故鄉那高密翠綠無邊無際的千畝麻地,總使我想起過去歲月中發生在這個季節里的那些悲慘可怕的血腥事件。夏天使我傷心,我憎恨夏天,可我的妻子偏偏在這個季節從我的眼皮底下跟人私奔了!這讓我心里很悲觀,感到整個世界都在跟我過不去。
妻子走后的第二天,我就回故鄉把偏癱的母親接到了城里。現在我跟母親相依為命生活在一起。我除了抽煙喝茶外沒有別的嗜好,工作之余的所有閑暇我都把自己關在水泥樓房的書屋里,坐在窗前對著外面的雨天冥思苦想。我們這座城市雨量充沛,一年四季都有降雨天氣,所以我坐在窗前冥思苦想時,外面的天空里總會飄起綿密的雨絲,總會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而我這種冥思苦想便在不息的城市雨聲中日益膨脹,日益渺遠,日益不著邊際,最后意進入了可怕的玄秘狀態。我的妄知型精神病就是這樣患上的。其實在我看來這根本不是病,我只不過因為在屋里關得太久,要周期性地突然沖出去,抓住一個認識或不認識的隨便什么人,發表一下我玄想的感悟和結果而已。說完就完了,我渾身輕松,仿佛心中的所有郁悶都渲泄了出來似的,然后就輕捷地回到家里重新把自己關閉起來。只不過我發表的內容離人們的現實生活太遠,諸如人類不容樂觀的將來,未來的宇宙生命,四維空間、戰爭等等,其間自然有許多恐怖可怕的描繪和杞人憂天的呼吁,所以人們就把我當成了精神病人。
毫無疑問,我很喜歡這種閑適清靜的參憚似的幽居生活。但是母親的目光卻漸漸變得憂心忡忡起來。終于有一天,偏癱的母親扶著墻壁走到了我的書屋里,喚著我的乳名說,明娃噢,你打算以后怎么辦?難道就這樣過一輩子?我從窗外的雨天里收回目光,扭頭對母親笑了笑說,媽,我的事你別操心,等把你養老送終后,我會有去處的。母親又問去哪里?我想了想說,我去廟子里當和尚。
其實我對自己未來的歸宿早已了然于胸,但不是去當和尚。我發現諸如出家歸隱之類的遁世行為并不是解決人生苦惱的根本辦法,徹底解決所有人生苦惱和障礙的唯一可能就是自殺!近年來我都在潛心研究自殺,研究自殺而死的海明威、大由紀夫以及那個布衣牛仔披散一頭漂亮的長發走遍天下的女作家三毛,我發現自殺并不是懦弱的表現,而是一種強者行為,一種凄艷的人生終極藝術!從我的故事中你也許已經看出,我是一個愛走極端的人,我想在母親百年歸西后還找不到一種解決包括人生和哲學在內的所有障礙的方法或門徑,我會很果斷地扼殺掉自己生命的!我想那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整個過程將會象給一臺工作的機器拔掉電源一樣簡單輕松。但中國人自來避諱死亡,自來就對自殺抱有偏見,我怕說出來嚇壞了母親,所以我對母親說我要去當和尚。不料母親竟對我的謊話信以為真,認真地思索一番后,以一個過來人的飽經蒼桑的神情點了點頭,嘆息似地說,好,出家好,出家六根清靜,也免得遭受這塵世的苦悲!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就象我在小說最后結尾的時候不知道該對你說什么好一樣。我想象我這樣的人在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時候最好保持沉默。沉默是金,那我現在就放下筆回到我永久的沉默中去了。
沉默的世界,邃道一般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