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薩摩盆
要不是地震的話,站在村莊的山頭,晴空萬里時可見四周群山磅礴壯觀,俊美綿延。盡管它只是一座座普通的土山,可山腰的村莊、人畜、谷禾到處都是。有時侯山中的霧會沿著山尖尖一直綿延到山底。只要稍微挪動一下視線,看一看山頂上的古廟,想一想廟門前那棵子時開花丑時謝的銀杏樹,和廟里一直不斷的香火,和那一拐一拐的拐和尚。一種神秘的氣象會在心里翻涌。
我就出生在這些大山包圍的叫東河大隊的一個小村莊。我村莊的背后有個叫南河的大隊。小時候,我就想,咋叫這么一個名字,南河——難活,那里的人都難活出來嗎?可有一個南河大隊的人,卻活得很風光。一個老中醫,叫陽生云。他行走方圓百里,沒有一只狗咬他。我經常見他在我們大隊幫人看病,我就開玩笑說:你如果要偷誰家的東西易如反掌,因為那些看家狗都認得到你呢。他笑笑,留下一句話:狗不咬,但狗在看。然后留我在身后,看他一步一步走遠。我在心里說:洋盤(耀武揚威)個啥,不就是個土醫生嗎?
我在心里說完這一句話的時候,他猛然回過頭。嚇了我一跳,我以為他聽到我在心里說的話了。他笑笑,然后又轉身走了,給我留下了一個神一樣的背影。
留下我在那個村莊土路上,茫然。
誰都知道銀杏樹是不開花的,但村莊山頭上寶蓮寺的那棵古銀杏樹就開五顏六色的花,看見花開的人總會在后來遇上大災或大福。東面的東河大隊大多殷姓,南面的南河大隊大多陽姓,兩個大隊,一座大山的陰陽兩面,殷陽二姓,實際上是血脈相連。我是東河的殷生雨,他是南河的陽生云。生雨,生云,好像生來就隱藏著一種神秘。好像天地間安裝著什么神秘的東西,天地間就飄來一片再自然不過的云,或一陣細微的小雨。
自從陽生云那天兩回頭的笑,我就注定與他干上了。一片云,一陣雨地干上了。我在心里說:你不就是個土醫生嗎?老子就跟堂兄學騙匠。你以為殷家都是吃素的。你扯草草救人,我拿刀刀當騙匠。
老子也要行走江湖。
十五歲那年,我跟著堂兄殷生力學騙匠。
在牛圈,豬圈跳上跳下,給堂兄殷生力打下手兩三年功夫,我已經變成了一個老手,可以單獨行走江湖了。
出師的那年端午節,堂兄在他家的神龕前點燃香蠟,吹響黑亮的牛角。只見他脖子兩邊的青筋鼓起有筷子粗地吹,我生怕那股青筋突然爆了,噴了我滿身的血。我往后退了半步。跪在神龕前端起一只水碗,右手撈起水碗中的青銅彎月刀,光著雙臂,喝一口碗中的涼水,堂兄的牛角吹得刺耳地響,向我點頭示意。于是,我右手的青銅彎月刀在自己的左臂上狠狠地割開一道口子,用涼水噴向刀口,刀口沒滴一點血;再一刀刀割開,再一口口噴上涼水。
在堂兄高亢激昂的牛角聲中,九刀下去,九道口子,九口涼水止住了所有刀口的出血。
這時候我沒在了丁點的膽怯,我將青銅彎月刀換在左手上,又一刀刀地在右臂上割開九道口子,噴上九口涼水。我的騙匠功夫已經修煉成功,刀起刀落,干凈利索,沒流出血來。
七天后,兩臂的傷口不紅不腫,全部愈合。我出師了。
那年端午后,整個村子的小麥黃得像遍地的金子。我的棉布繡花褡褳裝上小巧精致的青銅彎月刀,還有雄黃、硼砂、冰片、碘酒幾樣藥品,加上三丈六尺長的火麻繩掛在肩上,走村串戶,騙豬兒騙牛兒啰。
割掉豬、牛、狗、羊這些牲畜的睪丸或卵巢,我像是天生的一雙巧手。開口,摘除,縫合,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經我騸割后的牲畜,沒有一例發炎紅腫,個個兒膘肥體壯。方圓百里,我像老中醫陽生云一樣,紅得辣子響得號。
一天,山背后南河大隊的一戶陽姓人家跑來,氣喘吁吁地找我:不得了,我家那家伙又狂起來了。那時候,雖說是大集體,也家家戶戶養些牛啊豬啊羊的。
你家啥子家伙?
牛,牛呢?……
早就聽到說南河大隊有那么一頭公牛,渾身毛色金亮,力氣強大,雄壯威猛。總有那么一兩天,它就要追滾一頭母牛摔下懸崖喪命的。還有拉著拉著地,扯斷犁轅,就跑去追母牛。還常常撞傷孩子婦女。
來人還沒有說完,我已經把棉布繡花褡褳挎在肩上了。
走攏,我用一塊花布惹那頭公牛,公牛一頭迎過來,想撞那塊花布。我一收,它撞了一個空。它瞪著兩只牛眼。我這個騸匠在它牛眼里一定很高大,那塊花布也一定高大著。它急了,又撞過來,我一躲,又撞了一個空。它踢起的塵土飛揚,噴著粗氣。我遠遠又把花布丟過去,剛好丟在牛頭上,遮著了牛眼。我在想,狗眼看人低,這牛眼一定是看人高了。
我迅速用火麻繩熟練地拴住牛脖子,用手捏了它的麻筋,輕松地一拉,倔強而兇猛的公牛一下子乖乖地前腿跪下后,側臥了過去。于是圍觀的人圍上來,用繩子捆了公牛的前腳和后腳。
我開始涂抹碘酒消毒,開口,噴上涼水,摘除左右的睪丸。然后縫合,抹上雄黃、硼砂、冰片,徹底解除了這頭公牛的雄性功能。
當我撿起青銅彎月刀和地上的水碗站立起來時,才看見老中醫陽生云已在我身后。他笑笑,出手不凡嘛!
我突然記起了他那天的笑。我也笑笑:小手藝,小玩藝兒。不像你干的起死回生的大手藝。
各自有道!各自有道嘛!
主人說沒有謝我的。說著說著,就從屋里捧出一個瓷盆來送我。我一看,瓷盆厚實,口徑一尺三寸有余,里外都是山水人物花鳥畫,又好看,又實用,裝點東西倒是用得上的。我就抱在頰窩里走了。
走了一段山路,陽生云老先生卻不緊不慢地跟上來了。我想,這老家伙又要玩啥子花樣兒?
醫生和騙匠不是一個道兒的。他趕上來,并不說話。我也懶得開腔。走了一會兒,他開口了:老弟,你今天得寶貝了。
我依然不開腔。毬,一個舊瓷盆子,啥子寶貝不寶貝的。
走了一段路,他還是禁不住開口了:知道嗎?山頭寶蓮寺拐和尚的變色寶石和你這東西,都是稀世珍寶啊!
我嚇了一跳,這時我轉過身,與他對面站著:你再說一遍。
他張開一口的黃牙,笑了,很狡詐。早就聽說拐和尚的變色寶石,能根據顏色變化測雨,測風的。他說,拐和尚的變色寶石,如果顏色變成絢麗多彩的七彩色,一定會艷陽高照。如果顏色暗淡無光彩,就會陰云密布。陽老醫生頓了頓又說:這個瓷盆是個老家伙,肯定是皇宮里的東西。還是屬于“破四舊”的東西。
我又嚇了一跳,我聲音很低沉:皇宮?皇宮?皇宮的東西?我們這里山高皇帝遠,有皇宮的東西流落在我們這個地方?你是在說笑話?“四舊”的東西,那這不就是一個燙手的玩意兒了?
我發出了許多的問號,老醫生陽生云肯定一時捋不清楚。他還是沉浸在他的思路里:這個瓷盆我聽祖爺們說起過,說是皇宮里一個逃難的皇帝帶出來,流落下來的。
我把瓷盆從頰窩里拿出來,用雙手捧抱在胸前,生怕一下子飛了一樣,又生怕它傷著了我。拐和尚就是“破四舊”的造反派把他整得一拐一拐的。我在想,皇帝用過的家伙,肯定珍稀,肯定金貴。這時候,陽生云又笑了。他一定是笑我抱瓷盆的樣子。
管毬他咋個笑,我把瓷盆抱得更緊了。我在想,要是瓷盆是個女人的話,她肯定會出不上來氣的。
我就像抱女人一樣,把瓷盆抱著。
我神綽綽的把瓷盆抱著,跟著陽生云到了深溝里的石換金家。石換金得的癩子病。人人見了癩子都會躲,可那天我神綽綽跟著陽生云進了癩子石換金的家。
半天,陽生云沒有要給石換金處方或拿藥的意思。就和鄉親們在那里閑扯。陽生云笑著問,你們一天都在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林副統帥是哪個?
這時候一個青年人說,這你就不知道嗎?林副統帥就是毛主席的接班人,我們的副統帥。
陽生云問,哦,叫啥子名字呢?
林彪。
什么林?什么彪?
雙木林,一個虎字三撇。
陽生云沉默片刻后說,這人不忠啊!你想,林中養虎,虎大傷人;虎是十分兇猛的,還要加帶三把刀,有奪主害君之意,要傷的是國君啊!
圍坐的一群人立即求饒,爭先恐后地說,陽先生,小聲點,小聲點,讓人聽見了這可是要殺頭的!一大圈人頃刻間散去,只留下老醫生陽生云和我。
石換金留我們吃晌午飯,我有些害怕了。我望了一眼石換金的臉,臉上已出現浮腫,泛著一團一團的紅暈,眉毛已脫落得稀疏難堪。陽生云笑了,大聲說,吃就吃嘛!我不相信就染上了。整得石換金怪不好意思,整得我也不好說再走了。
飯后,我和陽生云一起要走。石換金急忙出來,怯怯地問陽生云,我這病,曉毬得有法治莫法?
陽生云才悄悄說,明天早上你來我家里拿一個火燒饃回來。把這個火燒饃分成七塊,每天早上空腹吃下一塊,一小時后再吃飯飲水,吃完火燒饃,你的病就好了!
石換金連連點頭,眼淚都出來了。然后從身后將一塊銀圓塞在陽生云手里。
我在心里罵:老家伙,老奸巨猾的,就是不想叫我看見處方單單嘛。
我這天突然心里亮堂了起來,一下記起父親留下來的木匣里的那個軟噠噠的手抄本,肯定是父親抄記疑難雜癥秘方的本本。我想,父親未完成的事業我要把它做下去了。越想越有意思,回到家里,抱出母親當寶貝藏著的柏木匣匣,找出了那個軟紙本本,裝進了我的棉布繡花褡褳里。
從此,我就想方設法和老中醫陽生云同行同路,用父親留下來的本本開始抄記他醫治疑難雜癥的秘方。我認為這是毬件很有意思的事,老家伙到死都不外傳他的秘方,他不在人世的話,我獻出這個本本,那時候我的這個本本就是普度眾生的活菩薩了。
后來我想,一個民間騸匠要不是有古玩收藏和抄記秘方的愛好的話,天天割卵子(睪丸),那是件多么枯燥無味的活路。幸好父親給我留下了柏木匣匣,留下了鼻煙壺和那個小本本,讓我這個民間騸匠的行當有鹽有味。
在這方圓百里的村莊,我和老中醫陽生云總能時時打照面。
這天,我去深溝里騸豬,他也恰好在那里。
騸割仔豬我最在行。主人將十二頭仔豬裝進一個大竹背簍里,我坐一個小木凳上,主人遞過來的要是頭公仔豬,我左腳踩住仔豬的頭,右腳踩住仔豬的尾巴,左手指頭向右頂住睪丸,先用右手撈幾把地上盆里的清水灑在睪丸處,后用帶彎勾把的雙刃尖刀分別割開左右兩個睪丸外皮,在割開外皮的同時,要恰到好處地割破睪丸,開口的大小,正好是睪丸能擠出皮外的尺寸,摘除睪丸后,倒提仔豬抖抖,就放回豬圈;遇到母仔豬,我就右腳踩住母仔豬的頭,左腳踩住尾巴,左手卡量三角區,拇指定位并掌握下刀的深淺,然后右手用雙刃刀尖順左拇指指甲而下開很小的口,口的大小不超過我拇指指甲的寬度,后將刀把彎勾插入刀口快捷而準確地將卵巢勾出體外摘除,然后縫合,涂抹藥物。
半小時后,我將十二頭仔豬全部騸割完了。
主人很內疚地從屋里抓出一把銅錢送我,我看了,見其中有一枚很大的咸豐重寶折二十的銅錢,其余是幾枚方孔小錢,我想這些是孩子們玩的玩意兒,我要它干啥?就只將那枚大銅錢收下了。
陽生云站在我身后看著我說,別看錢小,是主人的一片心意,都收下吧!
說著,主人就往我口袋里塞。收下那些很不起眼的銅錢,同陽生云一道往回走。他說,別小看這些東西,銅錢、銀元等硬幣現在不流通了,它就不可再有了,在世面上只會越來越少,越來越珍貴,越少越珍貴呢。你那個花瓷盆,一般人不認識它,它是清乾隆日本薩摩窯錦地開光描金山水人物盆,清代乾隆時期由日本薩摩窯口燒制,采用中國瓷器的胎骨,清代年號款,施用日本皇家風格的色彩工藝。
他還神秘地說,這瓷盆可能是一對。
回到家,我把放在街沿上的瓷盆抱進堂屋,關上堂屋門。又仔細看了一遍,那上面的人物、花鳥色彩艷麗,人物是“小日本”的樣子。我有些害怕了。手有些顫抖。我趕緊把堂屋囤放糧食的囤子移開,用鋤頭挖了一個深坑,把那個瓷盆埋了進去,然后掩上土,還用洗腳盆在掩土上澆了些水,用腳踩了踩,又把囤子移回去,一點都看不出異樣,我才放心。
后來,經人介紹,我娶了南河大隊的陽春花作老婆。老中醫陽生云見著我,我很不理解他一副得意的樣子,他說,命中注定,你殷生雨就和我們南河有緣,這不是,你就成了我們南河陽姓的女婿了。
經常有人悄悄到山頭上寶蓮寺去找拐和尚,拐和尚有一門絕活,給人解夢。
一天夜里,我夢見在一片很大的林子里,有陽光灑進來,一陣風嗖嗖地吹過,樹葉搖晃,一只猛虎竄出來,虎嘯之聲震蕩山谷。這只猛虎在林中奔跑,眼看就要跑出林子,一聲刺耳的槍聲,老虎中槍撞在了一棵大樹上,一聲劇烈的長嘯, 噴血倒地而死。
我被虎嘯聲驚醒,窗外,一片月光碎銀般灑了一地。
這個夢,我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夜里,我決定去山頭的寶蓮寺找拐和尚解夢。
天氣說變就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照著微弱的手電,好不容易才爬上山去。突然,寶蓮寺的廟門外,一個手電光在黑夜中晃動,走近一看,原來是老中醫陽生云。“真是冤家路窄,哪里都能碰上他。”我心里嘀咕道。
黑燈瞎火的,你怎么也上來了?我問他。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是來解夢的。昨夜做了一個怪夢。
啥子怪夢?
他說,一片林子,一只老虎,被追趕在林子里奔逃,在正要逃出林子時被槍擊中,同時撞在了樹桿上,血流不止,長嘯而死。
怪了怪了,和我昨夜的夢一模一樣。我十分驚奇。
陽生云聽我講了夢,他也驚詫不已。黑夜中我們推開拐和尚破敗而滄桑的屋門。說明來意。拐和尚掏出變色寶石,雙手捧著方寸之石,那虔誠的模樣像是誦讀經書。這時候我才見得他的這枚寶石,高約三寸,直徑二寸有余,通體透明,細看能給人寬闊的視野,方寸之間可見無盡的天地,讓人暇思無限,思緒無垠。
拐和尚說,片刻之后,散去體溫,會有景象出現的。
果然,漸漸地,寶石內上方出現了天藍色。爾后,從天藍色的上方緩緩飄落下幾朵烏云。烏云散亂而細小,像是些從天空降下的塵埃。快落地時,翻滾打旋,又像是風卷殘云。
有星辰隕落,有事件發生。拐和尚若有所思。
能知道方位,時間和人物嗎?我問。
方位不詳,時間大約在300天內。從你們兩人的同一個夢看,應該是一個星辰般人物。虎乃獸中之王,林中之虎,非乃一般,你想想看。
接下來是老中醫和拐和尚的無邊閑談。我沒有了繼續與他們閑聊的興致,走出屋來,黑夜中的古廟消無聲息。我生怕驚動了這座千年古剎,腳步輕了再輕,我的虔誠頃刻覆蓋了我漫無邊際的心靈。
徐徐夜風吹來,像是有人影走動,我側身見到老中醫和拐和尚已來到我身邊。正要辭別拐和尚時,忽然有微弱的亮光照亮了我們頭頂漆黑的夜空。當我們不約而同地抬頭仰望時,只見廟門前的古銀杏樹滿樹繁花似錦,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的花朵閃著多彩的柔光。我們都被滿樹的花朵吸引,在心里暗暗叫絕,一棵樹上開七種顏色的花,真是神奇而美妙。
拐和尚說,這銀杏花,是子時開花丑時謝,不是隨便能見到的,花開之時,預示有災禍福祉降臨,或有世事變遷。大千紅塵,一步一世界,一木一菩提,萬物皆有靈啊!
黑咕隆咚的夜晚,張口不見牙齒。但古銀杏樹上的七色花怒放,便有了一樹的光亮,鮮艷奪目,繁而不亂,像是鑲嵌在一顆若大寶石上的七色珍珠。我們靜靜地注視著銀杏花,黑夜中萬籟俱寂。突然,遠處一聲雞鳴劃破死寂的夜空,眨眼間,一樹的銀杏花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要發生什么事呢?這個村莊要發生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