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傳知授道
幾天之后,接到家里來信,是妹妹寫的:
姐姐您好:
您的來信我們收到了。我是哭著把信念給爸爸媽媽聽的。我淚流滿面哽咽著,幾乎沒有讀出一句完整的話。媽媽聽著,也哭出聲來。他們說,沒想到您在鄉下這么苦,受這么多的折磨。姐姐啊,您吃得消嗎?如果受不了,爸爸媽媽都說,您就回來吧,不要干了,好嗎?爸爸媽媽說,養了您十七年,生活困難的年代,連樹皮草根也難找,我們還是挺過來了。那么多苦日子都過來了,莫非現在還養不活您嗎?何必走那么遠,還要去受那么多苦,而且讓家里天天提心吊膽、擔驚受怕呢?
爸爸媽媽身體本來就差,聽了您的苦,都快急出病來了,爸爸說,早知道是這樣,就是苦點,吃清淡點,也不讓你去上山下鄉了。這里再苦再累,也比在那深山老林里過苦日子強。
我們全家都盼您回家。您就回家吧,啊?我們都知道,那些荒山野嶺,不是您生活的地方。農村的活,您從來沒做過,農村的苦,您也從來沒受過。爸爸說了,他小時候在農村干過的那些活,那年頭受的那些罪,我們都想象不到,您怎么受得了?特別是山里頭,七溝八坎的,就是說往上看是懸崖,往下看是深淵;滿地是亂石和荊棘。像您這樣細皮嫩肉,和本來在那里生長生活的那些人比,想都不要想!我們想您啊,姐姐,您回來吧,您馬上回來吧。媽媽說,當初她就不讓您去,可是您偏要犟拐拐的,說要響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號召,到那個“廣闊天地”去鍛煉。還說上山下鄉是“戰天斗地”,媽媽說了,天和地你斗得過嗎?天要干,莫非你擰得出水、地要澇,莫非你堵得住嗎?媽媽還說,我們寧愿少吃點、吃清淡點,就是讓你在家里做飯,她去幫人,當傭人端屎倒尿,也不讓您下去了。他們說要不這樣吧,媽媽到你那里干農活,幫您當知青,因為她從小就是干農活的,種地打豬草媽媽早就慣了,而且樣樣都會。你就聽爸爸媽媽的活,回來,不要再去去吃那份苦……
爸爸媽媽給您寄去了兩把面和半斤白糖,還有一兩糖精,本來每人供應三兩白糖,爸爸媽媽一人出一兩五,又在黑市上買了二兩,一起寄來。收工回家就下點面補補身子,渴了就兌點糖開水營養營養,媽媽說,這兩天忙,待忙過了,過幾天就來替換您
……
她捧著信,讀著,兩行淚水在清瘦的臉蛋上盡情的流淌著,她想,自己對不起二老,平白無故讓二老擔驚受怕,給他們添麻煩。怎么能夠讓媽媽來替我受罪呢,不行,得趕緊回信阻止……
剛剛長大就離開他們,不但沒有擔負起女兒的責任,還平白無故的讓老人提心吊膽的,為自己掛念。實在對不起二位老人家。她沒有想到,那封信就讓一家人無緣無故地替她擔驚受怕。想著,又撲在桌子上哭了起來:“不,把自己的境況寫好點,千萬不能讓媽媽到這里來!”
她邊哭邊寫,寫了又哭,這時,大風和但華走進來,看見她哭成淚人,但華趕忙抱著楊曼安慰:“不哭,女孩子家要高興才對。”
“這么說哭就哭呢?”大風也過來勸說:“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乖,不哭。有什么委屈跟姐姐們說,誰敢欺負你,姐姐一定不饒恕他!好啦,不哭了哦!”
猛然看見大風她們進來,楊曼趕緊把信收起。
大風見了,說:“又在寫什么,戀人寫的吧?讓我看看。”
“姐姐,不要看嘛!”楊曼就不把信交出來。
“不看就不看,反正我也不識字。好了吧,妹妹。”
“她不識字我識字,姐姐就看看吧,妹妹是受什么委屈了?你那戀人敢橫?誰敢欺負你,在我們的大小姐面前撒野,看我不饒了他!一不做二不休,你說是誰,當姐的現在就去找他!一腳把他給踹了!”但華也說,“這么美的大小姐,還怕嫁不出去?”
“不是,不是的……”楊曼說著,竟然伏在大風她們倆的身上,“嗚嗚”的哭出聲來。
“妹妹啊,有什么苦你就說出來吧!說出來反而舒服些。啊?”但華俯下身,和大風一起抱著楊曼,“你就說吧、姐姐一定聽著、”說著但華忍不住淚水,居然也一起哭出聲來,連帶大風也一起嚎啕大哭。
哭了一陣,還是大風說:“妹妹不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姐姐讓他知道,俺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燈!當年老娘在那些男人面前撒野的時候,連村支書都不敢開門看一眼,那些男人只有屁滾尿流的份兒!你就吧心里的委屈倒出來吧,有什么苦水都倒出來,給姐姐說,給姐姐說,姐姐今天到底為你做主了。待會我去收拾他。諒這碟小菜他敢!就是你姐夫也只是不夠我下酒,這小地方說了,我是大姐大!撿大的說了,我也會理論,也敢亮出毛澤東思想!”說著,扶楊曼坐下,“說了不要怕,就把他牽出來,今天你就看我我橫給他看。”
“幺兒啦!你大姐大,本老娘不撐天了!”但華說著,“看我哈你的雞雞。”說著,在大風身上擾起癢來。
“哈吧!”著大風也來了興致。
于是,兩個人互相哈雞雞。楊曼只是在旁邊看著,止住了哭泣。
過了一會,他們哈累了,過來說:“沒,沒事了吧?妹妹!”
這一說,沒想到又引發了楊曼哭性大發,撲在他們兩人身上:“姐姐,我心里好苦哇……”說這他把信塞給但華。
但華接過信,雖然肚子里沒有幾個字,她還是哽哽咽咽的念了起來。
念了一會,但華也是念不下去,大家一個勁的哭,哭了又念,念會兒又哭,大家伙都成了淚人……
正哭得不可開交,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闖了進來,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只好呆在那里看,看了一會才叫:“但姐,大風姐,你們這是干什么?”說著她眼眶里也充滿了淚水。
“柳鳳,你來了?”但姐連忙擦干淚水走過來,“柳鳳,你找我什么事兒”
“我想,”說著,遞過來一個作業本,“但姐你看,這個題怎么做?”
“怎么做,”但姐拿過本子,橫看豎看,“這題,怎么做?”她看了又看,不知道里面寫了些什么,只好說,“讓知青姐姐看看。”
楊曼接過本子看了:“妹妹,這個題是一個解方程的題,由于未知數太多,冪次高,可以用換元法就好辦了……”
“姐姐,什么是換元法?老師沒有說過。”
“換元法就是……”楊曼耐心地給她講解,終于讓她弄明白,“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多大歲數了?”
“我叫丁柳鳳,今年十四歲了。”
“哦,柳鳳,在那里讀書?”
“就在村上,村小辦的戴帽初中班讀書。”
“老師講課,能聽懂嗎?”
“好像聽不懂,她說了半天,就是那幾句話,說了些什么,同學們都不知道。”
“怎么能聽懂?那個算學老師是我的同班同學,小學文化,被村支書提拔當上了初中老師,你說能痛懂嗎?”但華補充說。
“那,小學生怎么可能教初中?那不是誤人子弟嗎?”楊曼感到有些詫異。
“學校需要初中老師,我們村數他的文化最高,讀滿了小學。我在半道上輟學,她小學倒是畢業了。”但華說,“當時還要我去教小學,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就知難而退。她還好,教小學也就算了,還敢去上初中,不想想自己是好高好大的一堆牛屎。”
“你教不教與重量有什么關系?怎么扯到了幾斤幾兩?”
“哎呀柳鳳妹妹,這意思是說,你有好高的知識,夠不夠格!”但華給柳鳳解釋。
“哦,我還以為姐姐有很高的知識,原來是牛屎堆!”柳鳳嘻嘻的笑著,躲到了楊曼身后。
“不許亂說,看我撕你的嘴。”說這過來逮柳鳳。
“逮不著,逮不著……”
“但姐不要瘋了,現在姐姐出幾道題你做做。”楊曼坐下來,“這些題你做了之后,明天上學講給老師聽,好嗎?”
“好的。可是這初中的題我很多都不懂。”
“沒關系,你每天晚上到姐姐家,姐姐給你補補。”
“好的!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楊曼,你叫我姐姐就行了。”
“對呀,楊曼當老師不正好嗎?”但華興高采烈的說,“明天我就去給大隊支書推存。”
“不是推存,是推薦。”楊曼連忙說,“那可是使不得,推薦了我,就是端了人家的飯碗。姐姐千萬不要操這份心!”楊曼回過頭看那女孩,高挑個子,不到十四歲,卻有一米五的身高;一張鵝蛋型臉龐,還未脫稚氣;似柳葉一般細長的眉毛下面,是一雙大大的深潭版的眸子;淡紅色的臉蛋上還配上一對深深的酒窩;深黑色的頭發梳成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讓人覺得,真真是仙女下凡……
楊曼看了一會:“妹妹,你這個名字誰取的,柳鳳,好美。”
“聽媽媽說,我出身的時候,恰好有一位八字先生路過,看到我家門前的柳樹上站著一只鳳凰,又聽見里面有嬰兒啼哭,就連忙在門外喊:恭喜了,你這孩子大富大貴!
“我爹爹聽了,連忙從屋里出來,問什么大富大貴。那人一邊搓著手指頭,作出要錢的樣子一邊說:‘天機,天機不可泄露,不可……’
“我爹爹一下子明白了,連忙請那位八字先生進屋坐下,給他倒茶,并且遞上一角錢:‘先生請多賜教。’
“‘先才你不是看見,門口那株柳樹上,站著一只鳳凰?’
“‘沒有啊!’
“‘沒有?你出來的時候,它已經飛走了。’
“‘這主什么兆頭?’
“‘你聽說過鳳鳴岐山的事兒?’
“‘沒有啊!’
“‘看來你的見識太淺,朽木不可雕矣!老夫給娃起個名,包管孩子大富大貴。孩子可是穿鞋的還是打光腳的?’
“‘穿鞋的。’
“‘穿鞋的正好,就叫柳鳳。’這名字就這樣改好了。”
“妹妹,你真相信這世界上有鳳凰?”
“我也不知道。”
“世界上根本沒有所謂鳳凰,是八字先生胡編騙人錢財的!不過,這名字倒是很好聽。”
“姐姐,你的知識好淵博呦,分點給我就好了。”
“這知識可以傳授,不可以‘分’的,因為傳授給你了,我的知識不會減少,只會增多,因為在教你的時候,我也學到了更多知識。和原有的知識疊加,就積累多了。”楊曼抱著柳鳳,“以后你每天來,好好補習,一定能考上高中的。”
“可是現在高中不要考,是推薦。”
“沒關系,知識學好了,是自己的,將來一定有用,一定能夠找到飯碗、報效國家。”
“就是,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明天早點再來補課。”但華過來拉著柳鳳的手,“走吧妹妹。”
“走吧妹妹,這都不早了。”大風也過來拉著柳鳳。
“姐姐再見。”
“再見妹妹,明天早點,”
“好的再見!”柳鳳和她們一起,蹦蹦跳跳的走了。
一天傍晚,柳鳳帶著一個人來到楊曼家“姐姐,這是我的數學老師。”
“老師您好。”
“你好,我叫金夢,是柳鳳的老師。今天來打攪你了,想讓你指點指點。不好意思了。”
“金夢老師稀客,有什么打攪不打攪的,這邊坐。”楊曼端來茶水,“整體就是瞎忙,這屋子,看著挺臟的,讓人見笑了。”
“那么客氣,楊曼妹妹,我今天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說吧金老師,也不要客氣。”
“楊曼妹妹,以后您不能叫我是老師,就叫金夢。我知道配不上,因為我的水平太低了。今天來,是我想拜你為師,向你討教了。”
“討教不敢,我也是無水的滴漏,空空的。不過,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就說吧,假如我知道的,就班門弄斧了。”
“我想每天晚上到你這里補習功課。”
“補習?太高看我了吧?”楊曼很客氣的說,“我只是一個半路子的中學生,因為文化大革命,也沒有學到些什么,讀書夢就斷了。”
“不,不是。楊曼老師有所不知。你是高中生,我更慘,只是小學畢業就求學無門。我們這里是山區,與外界隔絕,很多人沒有文化。在這里我因為讀滿了小學,就是文化最高的人了。我們這里辦了所村小,大隊讓我們當了民辦村小老師,任務是只教到三年級把學生就送到聯小繼續學習。我們教三年級以內本來還可以勉強勝任。沒有想到,上年,公社說上面有指示,要抓緊提高貧下中農的文化水平,要辦初中,普及初中教育,以便大家能夠更好的學習毛澤東思想,就把我和另外兩個小學畢業生招為民辦初中老師,在我們大隊村小不但讀滿三年級的不送走了,還把在聯小畢業的學生也召回來,辦起了這個‘戴帽初中班’。”
“那,你們就上了?”
“我們當時不答應,說是沒有讀過初中,不懂,沒有辦法教。可是大隊支書說了,這村上就你們幾個有文化,并且說,不懂就學嘛,和尚也是人學的,有什么不會?就找些書來,邊學邊教,慢慢就會了。還翻開《毛主席語錄》讀,說這是毛主席教導的,游泳中學游泳,戰爭中學習戰爭。我們就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
“就是,邊學邊教也是個辦法。”
“可是那課本看了,如看天書,開始那些正負數的運算、一元一次方程還基本上弄得懂,可到后來……到后來看得腦門都快炸了。現在書店里都是毛主席著作和中央文件,還有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書籍,根本就找不到教學輔導書,叫人沒法學。”
“沒關系金夢姐,你每天和柳鳳妹妹一起來,我教你。如果那兩位老師愿意來我也歡迎。我雖然才疏學淺,到底還是個肄業的高中生,初中課本上的知識應該沒問題。”
“那,什么時候開始?”
“就今天吧,好嗎?”
“好的,我們正盼望著。”
“就從前面換元法解方程說起,你看這個方程組3(x+y)-4(x-y)=4 (x+y)/2-(x-y)/6=1,你們看是不是有共同的未知量x+y和x-y ?”
“對呀!”
“來,柳鳳妹妹,今天就你來給金老師講。”
“我來?”
“是,你來。”
“我怎么會講?”
“怎么不會?勇敢點。”
“好吧。我們就首先換未知數,那我們就設 x+y=a x-y=b ,這樣就讓復雜變為簡單,可以嗎?”
“可以啊,我怎么沒有想到呢?”金夢老師好像開竅啦。
“現在,原方程組變成 3a-4b=4 a/2-b/6=1 是不是好計算了?”
“嗯,好計算。”
“現在你們就解這個二元一次方程組……”
……
“今天我們再做幾道練習題,然后再布置作業,明天晚上交來批改。你們覺得數學難學嗎?”
“原來覺得難,是讀天書,今天聽了老師講解,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有了你的幫助,我們一定努力。可是我們的物理課也很難。”金夢說。
“沒關系,現在我們就開始物理課教學,先講力學,每天學一點,會趕上的。”
“那就謝謝老師了。”
“謝什么謝,來,開始。牛頓觀察到蘋果從樹上掉下,‘為什么不掉到天上呢,’他想。冥思苦想之后,他發現了萬有引力定律……”
“今天布置的作業,明天交來我批改柳鳳的,柳鳳就批改你的。金夢姐,有什么為難嗎?”
“那好啊!也鞏固了柳鳳所學的知識,是個好辦法。”
“我,批改老師的?”
“有什么不可以?孔老二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楊曼撫摸著柳鳳,“不要怕,這也有助于你們的共同提高。”
“嗯,好吧。”
第二天晚上,又增加了兩個人,她們是和金夢一起教初中班的另外兩位民辦老師,楊曼的屋子一下子熱鬧起來。從此她們四個人每天都到楊曼家里,如饑似渴的努力學習,增長了不少知識。
“下期柳鳳她們就要升三年級了,我想利用現在和暑假的時間,給你們上化學課,你們看……”
“好啊老師。”
“化學教學需要很多藥品和儀器,沒有錢買,我們就因地制宜自己就地取材,因陋就簡。”
“怎么個就地取材、因陋就簡?”
“到時候我會教你們怎么做。”
于是楊曼除了給她們補習語文、數學、物理等知識外,又增加了化學課。初中的幾門功課她都補,讓柳鳳和金夢他們三位老師受益匪淺。
“老師,我和金夢老師他們說了,我想去找大隊支書,推薦你當民辦老師。”一天,柳鳳突然說,“我們學校太缺少您這樣的老師了。”
“不行,這樣做會端了她們的飯碗,柳鳳千萬不能這樣。”
“老師,我愿意。因為我和您不一樣,會干很多農活。”金夢說,“即使把我們下了,我們也心甘情愿,因為,不能誤人子弟,不能耽誤了孩子們。而且裁減我們中哪一個下來,都還可以教小學,不會失業的。”
“不會,你們不失業,其他小學老師就會失業。不能這樣辦,千萬不能。”楊曼一臉嚴肅的說,“我上了,你們中一個不教初中,知識就荒廢了,假如哪一天我走了,你們再來,就不熟悉了。所以,大家一定,一定不要去說。”
“我們也愿意,我們不能誤人子弟了。”另外兩位老師也拉著她的手,急忙說,“你就不要推辭了吧,楊老師!”
“我再說一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