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祭江
清晨大石橋至大灣頭的鎮前馬路上一個中年婦女模樣的人急急趕路。她頭上裹著白布為人頂孝。背上背著一個細竹背篼，里面快裝滿了物件，一塊白布蓋在面上老遠也能看見。面部蒼白、浮腫，眼臉紅腫，嘴角透著凄哀。她一味趕路，兩眼只盯著地面。稀稀落落的過路人都向她投以驚奇的目光。她疾速趕了五里地來到了大灣頭碼頭。
她向右側舉目張望，看到了那一大片沙地及沙地與鳳尾竹堤之間的草地。據說子敬哥就是從那片草地河岸跳進水里的，那幫日特也就是從那片沙地向他開的槍。她走上那片沙地垂頭盯看那沙地上殘存的那伙豺狼雜踏的足印。她立時恨得直喘粗氣。
她又來到了那片草地并走到了河岸推測子敬哥起跳的位置和他那時的心情。她仿佛看見他一縱身就跳進了水里，他激起了驚人的水柱與一聲巨響，旋即他下沉至河底，潛游了一會兒不得不浮上水面透氣。就在此時那密集的槍彈有兩粒射中了他的右肩，鮮血染紅了河水。他拼命往前游，突然一陣昏厥便沉到了河底……也許他就這樣死于非命，后來隨底流沖至不知何處了，也許……她似目睹了這一幕一陣劇烈心跳熱血涌動，渾身打戰，嘴也張了開來，目光緊盯著那湍急的水涇定要看透河水發見被急流沖走的他的身體，他定然還未斷氣，她沿著河岸向下游方向急跑，她要把他追回來！她一定能把她追回來……她追到了那鳳尾竹堤。她依然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她那臉與手被劃破了濡出了血痕；頭上的裹布被抓散了抖展開來成了白色的長飄帶徐徐飄至水面繼后又隨波漂蕩向前竟已趕到了她的前面。她追趕白色裹布也追趕他人，她忘了一切飛奔向前，暮地滑倒在地。她掙扎著欲繼續追趕，可她疲累得幾乎站立不住了。她倏地想起她那背篼里的貴重物件，她遂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實在無氣力了她便兩手扶著鳳尾竹身向前移步。她手扶竹身一扶一粘手一扶一片血痕，她偶或間發現了那血痕僅只苦苦一笑搖搖頭依舊緩緩向前移動……好不容易才到了那片沙地，她疾趕幾步撲到竹背篼旁發現里面物件完好無損就抒了一口氣便靜靜地仰面癱睡在沙灘上……
一個上午她沒吃沒喝，離開沙地又上了船，付了船錢坐進倉內一聲不吭。連撐船的肖老伯也沒認出她來。
她一下船第一眼就是望見那屹立河岸的石雕“阿彌陀佛”河神。它屹立于離河岸約兩丈遠的河岸上。那河神約有一人多高，沒展露手腳，腰身呈四方體狀，完整的頭，鈴鐺式大眼睛，蒜頭大鼻，咧咧的厚嘴唇，形象威懾可怖，凜凜不可冒犯。她走到跟前放下背篼，畢恭畢敬地向他三作揖三叩頭，默默祈禱。
隨后她默默注視著河神眼淚一汪竟抽泣起來。過往行人與上下船的行人或回頭張望或漸漸聚合攏來圍觀。這情景更觸動了她那感傷。她抹了抹淚水不顧一切邊哭泣邊質問起河神來：
“吞口菩薩（河神），人們都說您靈驗，您咋就不好好管管永寧河兩岸炎涼世事？您就不保護勤勞善良的鄉民？您就不嚴懲那些狼心狗肺作惡多端的歹人？
“您睜著大眼咋就看不見永寧河面風急浪高濰又險，咋就讓那無數船只拋錨沉沒貨損人亡？
“您睜著大眼咋就看不見曹府將曹家二姨太負石沉河慘絕人寰？
“您睜著大眼咋就看不見那曹府純潔無辜的小麗姑娘被那伙兵痞便衣用鋼絲勒死拋尸永寧河岸？
“您睜著大眼咋就看不見那伙罪惡滔天的日特漢奸瘋狂追殺我那剛正不阿一心為國為民的子敬哥，將他槍殺至永寧河心？
“啊——！您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您是非不辮，黑白不分！您好人不佑，歹人不懲！您枉稱河神！您哪算靈驗！您不配享受人間煙火！您不配讓世人跪拜！——啊，您把子敬哥送還給我喲！您把子敬哥送還給我喲！”數著數著不禁癱倒在地……
圍觀的陌路人驚恐萬狀手腳無措。早驚動了擺渡的肖老伯，他慌忙從船上取碗打了河水在眾人的協助下掐人中喂涼水終于將她搶救過來。她睜開眼向肖老伯及眾位好人千恩萬謝，隨即背了背篼徑直往陡石梯上走去。肖老伯搖搖頭嘆了口氣走回渡船。那眾人已漸漸散去了。
午后大洲驛陡石梯通往龍華寺的小徑旁的一小塊平地上，她燃香點燭擺了供果祭江，深切悼念那慘死永寧河心的子敬哥。
她向著河水拜了三拜還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跪在地上開始燒化紙錢和一應的祭品。她不停地柔情細語：“你既然去了就好好在那邊生活啊。我給你寄來好多好多的錢，足夠你花的了。你想買啥就買啥想吃啥就吃啥想穿啥就穿啥想用啥交通工具就用啥交通工具呀！錢多的是，你可不要節儉噢！別像在家時那樣克了自已噢！要錢可隨時告訴我，我隨時都會給你寄來的！”
她想了想寄完了錢就該寄各類日用必需品了。為了不遺忘而丟三拉四，她歸類“數倒起”。她說：“子敬哥首先要住房啊。那以往人們做的靈房構想不理想而且又笨重。我用剪紙方式制作的構想合理布局合理。那——，二層樓房最好。樓上十間，你的臥室書房各一間，我的臥室一間，以后供客人住的有兩間，生三兒二女‘五子登科’女兒也會做縣長與校長的，他們將來各人一間。樓下大客廳大餐廳大音樂廳，還外加廚房、儲備室等。以后好多年后我們都來團聚噢！
“喏——！你的家俱擺設都已一應俱全。書架內要陳設各類書籍諸如通史、宋詞、唐詩及《紅樓夢》等；二胡、留聲機、各類畫冊，我倆共同創作的歌曲與劇本，宣紙、顏料和各種規格的畫筆等。啊，不能忘記給你配上起草文件用的紙張與文件袋。讓您行文作詩吹拉彈唱，方便文案工作及豐富文化生活。
“知道您喜歡著裝得體大方。這不，我給您寄來襯衫、長衫、青年裝、滾衫，還有現在時興的西裝與馬甲。這些灰白色、乳白色、淡藍色都是您喜歡的。你喜歡的布鞋，我還特意給您配了現今摩登的黑色和棕色皮鞋。啊，與時俱進吧以后世上流行的男士衣衫我都會給你寄來。
“我給您準備了許多您愛吃的。喏，黃粑、湯圓、臘肉、香腸、糯米飯、三杯雞和仔姜燒鴨等，另外還給你燙了一壺瀘洲老窖，讓您暢飲飽食身體好。
“這些床上的鋪陳都是為您精選的。藍底白花的統被、黃單裹紅的包被、素色的枕套枕巾，還有那精功挑制的展現并蒂蓮及鴛鴦戲水的蚊帳門簾……凡您所喜愛的應有盡有如您心愿。
“出門走走步也好；為了讓您做事方便快捷，特意為您配備了烏龜車（小車）；輪船太大小木船太小，特意給您配上一艘小汽艇；也許您會去北京上海等地還可能出出國，另為您配上可坐三、四人的小飛機。聽說廣東福建人叫自己行車為單車，我也給您配一輛，讓您回家來在鄉間馬路或便道上行駛也頂方便哩！
“您還需要些啥東西呢？我一時也不大想得起來了。這樣吧，我還是多給你寄些錢，除了以上東西以外，凡是您需要的您都盡管買盡管用，別再小家子氣。啊，我還要多寄些錢給您，不管您去向了何方，路途有多遠都要經常回家來看望伯父和我噢！”
她已在地上跪得極累了，遂站了起來望望天空又望望河面，只覺天水煙氣相接，遂冉冉飄飛了過來，還隱隱看見子敬哥那修長矯健的身影，他正微笑著張開雙臂向自已移步過來，她也蹦跳著揮動著手迎了上去，險些踏虛了腳……
她那點燭燃香的余煙飄散開去，她那十分異樣的舉動，一都引起了人們的關注。那河岸邊那大洲驛古老的小街上那陡石梯上那通向龍華寺的小徑上的行人一都紛紛向她這個方向踴了過來……
在從河岸和陡石梯走來的人群中有不少是竹纖擔隊的隊員。他們撈腳抹掌，握著那人多高、碗口粗的竹纖擔，四處警惕地巡視著，隨時準備出手。在他們的后面還有那大洲驛古老的小街上都分散著許多兵痞便衣，他們虎視眈眈，躍躍欲試。整個河岸一時間火藥味甚濃，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武力沖突。
陶玉秀專注于悼念子敬哥，起初對眼前的情形并未留意，到得后來卻目睹了那些兇神惡煞的便衣越聚越多，何況又都在腰間藏著短槍，真要沖突起來，僅靠竹棍的隊員必定會受到更大的傷害。那些便衣是沖自己來的，讓他們為了保護自己而做出犧牲，自已會愧疚一輩子的。出于這種想法她即刻緊張起來打算立刻離去。可一看見那些便衣如狼似虎般撲來就火冒三丈，“就是這伙豺狼追殺子敬哥的！正是這伙豺狼將子敬哥射殺于河心死于非命的！正是這伙豺狼為了實現他們的驚天陰謀而喪盡天良！”她一見了他們氣就不打一處來，兩眼也迸射出怒火！她對自己說：“我不會放棄粉碎驚天陰謀的斗爭！我絕不會向這伙豺狼屈服！子敬哥既然已逝世了，我哪還顧自己的生與死！”
她于是旁若無人般依舊跪在原地燒化紙錢與祭品，嘴里還自言自語道：“您還記得嗎？我與您共同創作了‘抗日新劇’呀！那抗日立功的大柱兒犧牲了卻他的魂靈還返回家里看望雙親與弟妹們，他激勵親人前仆后繼抗戰到底。您犧牲了也該回來激勵我們繼續粉碎驚天陰謀戰斗不息呀！
“你還記得你飾演華家三柱兒，我飾演三柱兒的未婚妻芹芹。我自創自唱《古鎮，我美好的故鄉》吧？我一甩辮子深情地唱道：‘
……
蔡鍔將軍來休整，留下護國壯詩篇。
人杰地靈物產豐，生我養我好故鄉。
豈容日寇來進犯，誓死捍衛您尊嚴！
英雄兒女齊上陣，抗日全勝譜新篇！’
您還跑步上前，攜了我的手與我合唱副歌：‘豈容日寇來進犯！
誓死捍衛您尊嚴！英雄兒女齊上陣，抗日全勝譜新篇！——譜新篇’ 。
“我還記得您唱了自己創作的《愛國青年團結起來》。你熱情激昂地唱道：
……
生我養我的是中華，
生我養我的是故鄉，
生我養我的是父老鄉親。
——愛國青年團結起來，扛槍上前線打豺狼！
愛國青年團結起來，留在家鄉粉碎日特漢奸驚天陰謀！
愛國青年團結起來，保國保家保衛圣神的土地！
愛國青年團結起來，建設新國家建設更加美好的家園！
歌聲未停，爹娘走了上來，大姑娘兒二姑娘兒二柱兒走了上來，傅營長走了上來，本鄉鄉長走了上來，愛國小學校長和學生走了上來，中學師生走了上來，工商界的志士走了上來，周邊鄉村的農民走了上來，左鄰右舍的父老鄉親走了上來……大伙臂膀挽著臂膀齊聲高唱起來：“
愛國志士團結起來，扛槍上前線打豺狼！
愛國志士團結起來，留在家鄉粉碎日特漢奸驚天陰謀！
愛國志士團結起來，保國保家保衛圣神的土地！
愛國志士團結起來，建設新國家建設更加美好的家園！
“您知道嗎？您唱得多好！在你的帶動下舞臺上演員們熱血沸騰斗志昂揚；舞臺下觀眾也熱血沸騰群情激揚。觀眾紛紛站了起來振臂高呼：‘
把日本鬼子趕回老家去！
把來犯的日寇堅決徹底全埋葬！
團結起來，粉碎日特漢奸驚天陰謀！
團結起來，保國保家保衛圣神的土地！
團結起來，建設繁榮、文明、自由、富強的新中國！’
隨著陣陣呼聲那竹纖擔隊員沿劇院四周墻壁展布開來，似一條舞動于天際間的金龍盤繞著劇場，讓觀眾揚眉吐氣！令日特漢奸心驚膽寒！”
她自語至此感到不無遺憾，她又自語道：“我們的斗爭雖然壯偉雖然聲勢浩大雖然極得人心雖然已節節勝利，只可惜僅限于政治的思想的文化的斗爭，只有棍棒而無槍支實在不算是武裝啊！而日特漢奸狗急跳墻動刀動槍，我們只是赤手空拳，必然犧牲慘重。你就是這樣的犧牲品啊！子敬哥呀，‘前車之鑒后車之師’，我們也要用槍支彈藥武裝起來干！現在我為您寄來飛機、大炮、坦克、長槍、手槍、手雷和炸藥，您與您的手下絕不要赤手空拳，也要真刀真槍地干！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呀！我要不死我也不想死，我也會這么干！”
“說得對！”一個壓抑了的粗狂的女人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要真刀真槍的干！”她轉臉一看卻原來是馬大嫂——“大黃桶”。她沖她微笑，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大黃桶”又說了：“——只是你易大哥特意要我來轉告你，應化悲痛為力量，開展理性斗爭。對方真刀真槍且手段殘忍，叫你不可硬碰硬！你易大哥要我馬上帶你走！”
“大黃桶”低聲說到此忽然高揚起嗓音吼道：“你這個賤貨！你那個老情人行船淹死在河里已有六七年了，你已嫁人五六年了娃兒還生了三四個，現在還惦念著你的老情人嗎？你真是舊性不改陳情不丟啊——！好你個賤貨！你男人四處找你找不著，你原來在這里！要是你男人曉得你在這里偷偷祭江哭你那老情人，肯定會撕破你的嘴捶斷你的腿！”
“大黃桶”佯裝氣急敗壞的樣子一手提了那空空的竹背篼一手點著她罵：“你還是懂事點乘巧點，趕快跟我走，別讓你男人發現以免受皮肉之苦！”
陶玉秀知道“大黃桶”與易大哥的意圖，她望了望行將合圍上來的那伙便衣，便佯裝哭喪著臉一邊埋怨一邊不情愿地讓“大黃桶”拉了一只臂膀走：“他太沒人情味了！你也是啊——！”
陶玉秀被拉著走到那陡石梯上大聲嚷了起來：“大家看啊！強行拉人走啊！呃——！扯得這么兇干啥喲！我跟著走了不就沒事了嗎？”邊喊邊回頭示意那些竹纖擔隊員盡快散開別與那伙便衣發生沖突釀成嚴重后果。
那些竹纖擔隊員會意便漸漸散去了。那伙便衣見了這般情景只得站定在原地發愣，茫然不知所措。
那“大黃桶”依舊吹眉瞪眼強力拉著陶玉秀走，而她依然那樣地大聲叫嚷著，漸漸登完陡石梯消失于大洲驛古老的小街里了。
大洲驛小面店內。“大黃桶”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三鮮面放到陶玉秀面前滿懷關切地說道：“一天沒吃沒喝了吧，真是可憐。慢慢吃吧。吃飽了我送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好好養身體。當心呀，別出來亂走了噢！”
“大黃桶”坐在陶玉秀旁邊看著她狼吞虎咽覺得怪心疼的。她用手輕撫著她的肩柔聲輕語：“我還是那句話：‘截蛇兒與天龍斗，它八輩子都別想贏！’我們不要多久就會將他們全部消滅的！——不過眼下形勢殘酷，啊，這是你易大可教會我的噢，我們要理性斗爭，說是‘有利有節’嘛！你說呢？——啊，慢慢吃，別哽著了！”
陶玉秀邊吃邊依從地點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