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著名作家孫建軍、鄒廷清的實力之作《代號白塔子》從這期起,在瀘州作家網上連載,在此對兩位作家給予瀘州作家網的支持表示感謝!
楔子
二百九十七天之后,晉三風到死也想不到:眼前這座聳立在城門洞上氣勢逼人的城樓,會在柔風淫雨中連同厚重結實的城墻一起坍塌,把溫江一天中的三百年,一年中的十個月,演繹成了浴火重生的故事。
進 城
無風。天百年不遇的藍。
一群烏鴉掠過城墻貼著亂葬崗迎著月亮飛去,似壓壓的一片黑紙錢。翅羽聲如揮向脖子的刀風,攜著腐尸的味道。
丟下的哀叫聲在溫江城大街小巷里亂躥。
亂葬崗的陰暗處,有老孃子用剪刀收獲年輕女尸的長發,喉嚨里時有時無的經文,悠閑且溫情得如是在誑娃兒睡覺。
幾只雙眼發綠的野狗,安靜地圍坐著等待,積蓄搶食時撲咬同類的暴力。
圓月微紅,攜兩抹巨蟒樣的白云在晉三風腦后。影子投進城門洞,像一具貼地壓扁拉長的死尸。
溫江城里熱鬧非常。幾乎所有的鋪子都開門迎客,并亮起了屋檐下大年三十夜才點的紅燈籠。月的白燈的紅交錯著熙熙攘攘的人影。
湊人市看稀奇的人不依本該順逆走路的規矩了,無意間撞個滿懷的事時有發生,大都一笑而過。
有好色者便借機挑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婦頂撞,若遇腳下不穩被撞倒在地的,便連聲道歉去扶,雙手卻專尋那鼓鼓挺挺的雙乳。
吃了虧的大姑娘都不開腔,紅著一張羞澀的臉繼續往前擠。小媳婦們就不同了,若對方長相英俊,起身后捉住對方的一只手逗道:“要是還嫌不過癮,我帶你到樹林頭去,奶水管你吃飽,老娘正喂著娃兒呢。”那小子一聽,哪里還敢應戰,掙脫手趕緊閃人。引得同行的姐兒妹子一陣大笑。
身旁的姐兒妹子掐那女人一把:“騷!說,拿給野男人喂飽過幾盤?”笑聲潑出放蕩,勾引得近處的目光盯在了她們身上,于是趕緊禁了口舌,快步躥到熱鬧處去了。
小孩們亢奮瘋狂到了極致,嘰嘰哇哇亂叫著在人流與街沿上的擺柱間追逐穿行。
晉三風混跡在人流與熱鬧中,雖然不明白這溫江城為何到了晚上還有如此的景象,但卻想起了司令員之說:“金溫江,銀郫縣,叫花子出在雙流縣”,于是就在內心里感嘆起這溫江的富庶與人們的悠閑來,不想便與迎面的一個姑娘撞上了。
姑娘沒有說話,往后退了半步,面帶淺淺的微笑,雙眼閃動著淡淡的疑問注視著晉三風……晉三風也急忙后退了半步,這才看清那姑娘不但天生麗質,而且渾身上下都透出
晉三風完全沒有想到世上還有這等美貌又有涵養的女子,在姑娘的注視下,正要開口道歉,姑娘身旁的那個老媽子卻先開了口:“你沒有長眼睛嗦?”
“長是長了,但都在小姐的身上了。” 聽了老老媽子的責問,不知為什么,晉三風竟然鬼使神差地看著小姐美麗的眼睛自語般說出這句話來。
老媽子剛要發作,小姐卻宛爾一笑,收回眼神對老媽子說:“我們走吧。”
小姐與老媽子走了,但那種香味卻留在晉三風的身體里不能散去,于是,強烈的饑餓向他襲來。
所有的茶鋪酒館都人滿為患。喧囂聲徹底驅逐了烏鴉丟在大街小巷亂躥的哀叫。
晉三風好不容易在小南街口子上的幺妹燒菜館找到了個座位,坐下后才感覺有些古怪:其它桌子都是滿員,惟這張只坐著一個老者。
跑堂的恰在這時過來,見狀就要對晉三風說什么。老者卻大度地搖了搖手,跑堂的便把要出口的話收了回去。
晉三風連點幾個燒菜,跑堂的都說賣完了。
“那還剩有啥子?”晉三風問。
“客官,冷飯冷酒傷胃,冷話冷語傷心喲,不是剩,是還有,剩的東西都敢賣給客人吃嗦?”跑堂給晉三風來了這句后,把手上一盤帶殼的鹽水煮花生放到老者面前恭敬地說:“這是最后一盤,掌柜定選了給你老人家留的。”
“給我燙的酒呢?”老者捋了捋銀白的山羊胡子問。
跑堂趕緊從后腰取下一個精致的葫蘆雙手遞與老者:“我敢忘了你老人家的寶貝么。”
晉三風見那葫蘆的大肚上有精美的燙金濟公飲酒圖,便留意看了下老者:一副世外高人風范。于是向老者問道:“老人家如此風雅,咋個就獨獨尋了這喧囂之所仙飲?”
“靜中求仙,鬧中求靜。風雨不改,習慣。習慣。”老者呵呵一笑,也不用杯子,扯下葫蘆塞子灌了一小口酒后,微瞇著一雙眼睛忘我地搖了搖頭。
又有人大聲要酒了,跑堂的這才對晉三風說:“還有雞抓豆腐和碗底撈月,再不要就只有高湯泡白飯了。”
晉三風哪里還有選擇:“要,搞快點端來。”
“再來三兩燒沖子?”跑堂的這么問過晉三風后,也不等對方回答便顫聲悠悠地支應別人離去了。
雞抓豆腐、碗底撈月與三兩燒沖子上來了。其實就是一整塊淋了紅油辣椒撒了一撮花椒面一撮鹽一撮蔥花的豆腐。一碗連湯帶水面上浮著蔥花的燉豌豆。一個粗黑釉碗里裝的三兩白酒。
就在晉三風喝下二兩酒時,五個提駁殼槍的壯漢進了館子,環視了館子里所有人之后,徑直朝晉三風走來,但卻邊走邊都把槍別回了腰間。
晉三風佯裝什么也沒看見,端起碗喝自己的酒。
“鄒老爺子這向可好?”領頭的對老者抱拳后恭敬地問候。
老者并不還禮,只是那么呵呵一笑:“不知陳大隊長有何指教?”
“世侄哪敢妄言指教,”陳大隊長陪了笑后看著晉三風問,“敢跟你老人家同坐這張桌子喝酒的絕非等閑之輩了,不曉得是舊識還是新交?”
“酒友而已。”老者答得簡潔明快。
陳大隊長見說,便沖晉三風一抱拳:“這位哥子真是福份不淺,恕我冒昧,敢問府第何處?”
晉三風放下酒碗站起來抱拳還禮道:“川北利州。”
“溫江生,利州長。”老者剝著花生說。
“老爺子咋就弄得這么清楚?”陳大隊長笑問老者。
老者把剝出的花生米丟進嘴咬爛吞下肚才說:“溫江的母聲。川北的口音,你都聽不出來?”
“那小侄就不打擾你老人家的雅興了。”陳大隊長又對老者一抱拳,領著手下離開了館子。
跑堂的這時過來帶著歉意對晉三風說:“不要當真,今晚上他們是第三潑了,看到臉生又長得高大的人就要盤問。”
“他們好像在搜查人?”晉三風漫不經心的問。
“一個北方人,”跑堂的大聲說,“說是共匪派到溫江來的一個,一個……反正是長官級人物,所有的茶鋪酒館客店都打了招呼,發現可疑的人就要報告,要不就叫你人腦殼點地。”
劃拳聲勸酒聲潮起,沒有人聽跑堂的說話。又有人大叫著要添酒了,跑堂的應聲吆喝而去。
老者又陶醉地喝了兩口酒后,叫跑堂的把葫蘆拿去放好,將還剩一半的花生推到晉三風面前:“這東西是這家館子的一絕,老夫要去了。嘗嘗,嘗嘗。”
老者一走,晉三風沒敢在館子里久留,喝完酒吃飽飯給了錢把盤里的花生揣進口袋離開。
倐然天已黑盡,鋪面開始上板,噼啪聲如在放鞭炮。街上的人少了許多。
晉三風決定隨便找一家客店住下,因對溫江不熟,便漫無目標地沿街找尋,憑直覺有人在身后跟著,卻不回頭去看。
到了一個小十字路口時,一只勁道十足的手拍在了他的左肩上,他迅速把肩一斜卸去那股力道,并在轉身的同時往后滑出了一大步。
是老者。
老者對晉三風呵呵一笑:“老夫果然沒有走眼,你是個地道的練家子。”
“哪敢與你老人家仙風道骨相比,見笑了。”晉三風向老者抱拳行禮。
“有緣,有緣。”老者還了一禮,“今晚整個溫江城的客店家家爆滿,老夫那里倒有空房一間,有名酒可品,還有川戲可聽,但要收你上等客房的價錢,不知意下如何?”
“多謝老人家有心,晚輩今晚將就在客店打地鋪睡過道了。”晉三風對老者鞠了一躬。
“酒敬英雄漢,夜宿有緣人。何必多此凡夫俗禮?”老者又是呵呵一笑。
當“酒敬英雄漢,夜宿有緣人”十個字傳進晉三風耳朵時,他心中一驚:因為這是司令員怕軍隊內部與溫江地下組織內部出問題,故意放出的一個假接頭暗號,真正的接頭時間與暗號,是在他出發半天后,司令員親筆寫在紙上裝在密封的信封里,派人快馬交到他手上的,難道……晉三風沒往下想了,用試探的口吻說:“酒敬英雄漢,夜宿有緣人。老人家好文采……”卻沒把假暗號對完。
“狗屁文采?我也是剛撿來的,”老者不屑地哼了一聲,“陳家三雜種的那些手下都推屎爬兒戴眼鏡了,在城里頭見了臉生的外地人就拿這兩句搭話。”
“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從老者口中,晉三風已經明白,司令員的擔心是正確的,自己潛入溫江的行蹤已經暴露,既然有了現成的安全去處,為何要拒絕呢。
“最好,最好。”老者滿心喜歡地說,“老夫還有點小事要耽擱,你可以隨處轉轉。金溫江嘛,小巧,小巧。”轉身要離去。
“我咋個找得到貴府?”晉三風沖著老者的后背問。
老者并未轉身:“問問,問問。有一棵充滿愛恨情仇的大樹子。”